第四十九章:寶相龍雀現江湖
2024-10-27 15:58:07 作者: 紀出矣
姜染是連夜收拾行李搬進付記的,其實也不必收拾太多,原本就在對面住著,想要什麼隨時去拿就是了,但她大包小裹的扛了一包,兩隻手拽著都還吃力。平靈、童換還幫她扛著兩隻。
等在後院的付閣主吃了一驚,第一次見人小住是扛著麻袋過來的。那包裹占了她自身的三分之二,要不是麻袋裡不可能有房子,他都懷疑她把家搬過來了。
「這都是些什麼。」
姜染直起腰換了口氣,「胭脂水粉,換洗衣物,刻刀木雕,還有我那更鑼、更錘兒,和常用之物。柳捕頭跟我說,我這剛被放出來定然受到好些驚嚇,讓我緩幾日再上工,讓平靈焦與他們輪番替我幾日,其實哪兒有什麼驚嚇,我膽兒大著呢。」邊說邊往裡面拖,付錦衾沒幹過粗活,略顯遲鈍地接了一把。
「我住哪兒?」
「我... ...隔壁。」付閣主有些怔忪,輕輕皺眉,叫她過來本為護她周全,但是請一女子入宅,似乎,沒那麼簡單。
收拾的乾淨整潔的客房裡一股腦跨進三名女子,屋子肯定是沒問題,樂安里要說鼎賈人家,付閣主肯定是一位,內陳比商賈、員外精沉,山水蟲鳥,瓷器墨寶皆見品味。
可惜這些在女孩兒眼裡並非如此。
「把我那盞銅面兒花燈放上去。」姜染一面端詳著房間,一邊琢磨著要換的位置。女子的閨房是香色和軟的,不要那麼冷硬,也不要那些山山水水。自然也有人喜歡雅致,但不是她的喜好。
平靈、童換跟在她身側,得了吩咐就開始動作。「還有這兒,不要這頂青卷行舟的帳子,拿我桃粉小香梨的緞花紗帳來。」
「裝花糕的荷包呢?」她四處翻找。
平靈拿給她,「這兒呢。」
「五花馬的小杯子呢?也放桌上。」
折玉、聽風沒好意思進去,這裡雖說是客房,到底現在是姑娘的閨房了。其實這屋子他們提早一天就收拾過了,床帳、褥子,枕頭,都是去桂金坊買的成品,但是男人收拾出來的房間,再用心也還是單調,他們像是繪了一副水墨,眼睜睜見人姑娘把顏色填進來了。
「我好像忘帶我擦臉的小帕子了。」姜染環顧著問付錦衾,「你這兒有新帕子嗎?」
付閣主說有,神色裡帶著姜染看不懂的困惑和不解,虛手一抬,立馬有折玉遞上來了。
這家裡,除了付瑤就沒進過其他女子,付瑤那性子從小就怪,又是師姐,付錦衾自然不會過分關注。姜染就不一樣了,他是她請進來的,萬事都要跟著忙碌。而且似乎,偏愛鮮嫩顏色?
付閣主枯眉,沒想到她有這種愛好,而他唯一一次去她在酆記的閨房,也是在沒攏燈的夜裡,不知她有這些花花綠綠的小擺件,畢竟囂奇門...是個濃墨重彩的地方,誰也沒成想她愛顏色。提前為她選好的那床繡著蘭草的緞白錦被,明顯是素了。
他不知道姜染沒瘋時,閨房的風格也偏於粉嫩一類,過去太師父和師父喜歡這麼幫她打理,便是看山門的胡爺爺,下山遇見什麼好看的小玩應兒,也是挑鮮艷漂亮的顏色給她買。
平靈、童換安置好一切後仍是捨不得走。姜染喜歡付錦衾她們都看得出來,只是付記到底不算真正的自己人,雖說之前的顧慮已經打消,這次入獄又是付公子從中托的關係,依然不大放心。
平靈說,「您好歹留一個吧,這屋裡都是男人,您半夜叫水誰給倒啊。」
姜染說,「我不渴。」
而且她也很少夜半三更叫水。
「那要是沐浴呢?誰跟您添水泡花瓣兒。」
姜染說,「我回去泡。」
「那梳頭呢,早起不得梳頭?」
「我長手了。」
平靈見她一副趕緊走,別壞我好事的樣子實在有些無語。她忘了今天還有人拿著她的畫像要砍死她了?
主僕倆誰也不讓。
姜染知道平靈不放心,招手說你過來,「你看現在這局面,對方是奔著殺我來的,往樂安城一打聽,肯定都知道我在酆記。我悄沒聲息的住到付記,他們再去,你們不就都解決了嗎?」
「可是我還是不放心,您看啊,您有時候晚上還愛喊餓... ...」
姑娘們湊到一起說話,付閣主不便多留,便帶著他的人關上門出來了。
而這「一開一關」之間看似尋常,時機拿捏地卻是恰到好處,從姜染搬進付記的第二日起,便有大批殺手悄無聲息地進城了。
平靈之前細數的那些竟有大半都對,單幫刀客,暗手毒門,幕後金主抬價了,以四箱黃金做底,要姜梨的項上人頭。殺手就此分成兩類,一類拉幫結派,約定賞金平分,功夫普遍中等偏下,必須要湊成十以上的隊伍才肯行動。一類胃口奇大,要獨自殺人,功力中等偏上,甚至更上,反而蟄伏暗藏,不似第一類那般咋咋呼呼。不過這兩類都有一個共性,都在等對方動手,都打著前有螳螂後有黃雀的主意。又可惜,酆記那些刺客太狠,人剛在房檐上露頭,便被一劍削去了腦袋,之前有個在江湖上小有名氣的孤膽劍客叫肖逝,沒見識過囂奇門的「節奏」,露面以後還依照江湖規矩做過一個開場白。
「小爺乃是。」
就說到這兒,命就沒了,沒人管你是誰,只要你是奔著姜梨來的都得死。
「螳螂」死得太多,「黃雀」沒有下手的機會,甘做「螳螂」的人也就越來越少了。甚至有部分如俏眉梢秦丹鳳那類懂得審時度勢者,當天夜裡便折返出城的亦不在少數。
付錦衾要的就是這種結果,暫且不論那些人是誰派來的,先讓他們內耗一部分,剩下那些拔不走的釘子,才是真正的敵人。
而在此之中,另有一批異軍突起是來殺老頭兒的。
這些人對取姜梨人頭似乎並不興趣,每次都是趁亂去砍老顧。平靈認識他們身上的佩刀,連影九宮刀嘛,弩山派的人。這一派原本以副掌門趙元至為首,光是這個副掌門就沾著一頭一臉的沒情沒意味兒,沒想到這群人竟講義氣,賞金、任務都不管了,一心就想報仇,功夫比之前那些人見長,尤其為首一名喚作王段毅的,功力竟與之前的三等高手陸祁陽不相上下。
顧念成每天都追著這些人殺,看上去倒也十分出力,三五不時還殺些闖進酆記的「螳螂」,沒人知道他是幕後金主,里外混得都算自如,除了殺掉以後在心裡哀嘆幾聲可惜,並未露出什麼馬腳。
至於一直被兩邊人明里暗裡保護的姜染,顧念成從未放出過她在付記的消息,不是放不出去,而是知道此事的只有酆記五大刺客以及自己,他必須保證自己不被懷疑,才能有更多的機會操控剩餘殺手。
他跟付錦衾有一件事是不謀而合的,就是內耗。
耗掉那些沒用的廢物,留下最有用的殺手,而在此之前的那些人,不算白來,一是更加保全了自己,二是製造混亂,便如他之前所說,酆記總有應接不暇的時候,姜染也總有落單的時候,他正在慢慢策劃著名一場計劃,找機會讓人「尋」到她。
而在此期間姜染其實過得比所有人都煎熬,殺手進城之後她就徹底在付記住下了,五傻不讓她回去,她也儘量不在白天出來。可是那種滋味並不好受,她是個活蹦亂跳的人,不拘管束,時間長了就極容易暴躁,包括付錦衾陪她,她都開始心不在焉。
她耳力不差,每逢有人沖入酆記,都會第一時間驚醒。她能清晰的聽見兵刃交接,內力相抗,能想像出一切打鬥的場面,即便隔著院門高牆,依然能嗅見濃稠的血腥。
她漸漸感受到沉悶、壓抑,她像一頭被過分保護在籠中的困獸,分明有著尖銳的獠牙,可怕的利爪,卻被所有人勸說著不要露面。鬼刃在此期間出來過無數次,笑她怯懦,笑她膽小,笑她明明是刺客之首卻情願做一隻縮頭烏龜。
她知道她才是不懷好意,知道她在等待「縫隙」,包括她這段時間的情緒變化也有她的「功勞」。她要她變成她,要她重新做回鬼刃。
「試著接受我,你會發現一切困難都迎刃而解。你可以殺光那些人,不留一個活口的離開這座小城。還記得兩金的話嗎?她對你最大的希望就是,奪了天下之主的位置,傲視群雄,將所有名門正派踩在腳下。」
鬼刃的聲音低沉,又帶著循循的誘引,她不斷重複這些話,不斷以「接受我」這三個字作為開頭,她心裡知道不對,知道太師父絕對不會說出這種話,可她的意識產生了偏離,甚至有一兩個時刻,還相信過那確實就是太師父曾有的囑託。
她看見鬼刃在對她微笑,看見她拔出腰間的鬼刃劍要拿給她,「握住它,這世上便無可懼,萬法皆空,唯你是因,唯我是果,唯你我共生——才可睥睨眾生!」
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,看劍上鋒利的寒光,看它凝固過無數濃稠的血槽,看她劍柄處深刻的兩金印!
「不對!」姜染搖頭。
「哪裡不對?」鬼刃漸漸煩躁。
「太師父從沒有這樣的囑託。」
「你怎麼知道沒有。」鬼刃一步步靠近,「只有我才能給你力量,只有我!」她忽然對著姜染一個前沖,還沒沾到她的衣角就被一股力量震開了。
「你發什麼瘋!」
「即便重新找回那些力量,我也不該成為你!!」
姜染猛地從床上睜開了眼,攥緊手掌,渾身緊繃地像一張拉到極致的弓。她把鬼刃推開了,在她妄圖強行讓她變成她的時候。
可是鬼刃仍舊沖開了一樣東西,她沖開了那頁一直在她這裡翻不開的,有關兩金、月集,以及整個霧渺宗的那段完整的過往。她冷汗涔涔地望向嚴冷虛空,無措地看向飛速翻動的「紙頁」,知道那裡有她的悲,她的喜,她的念,她的恨!
瞳孔里卷進一片飛走的黃沙,一間飄搖的小店,以及一群十年前尚顯年輕的武林正派,以及年僅十二歲的自己。
那是一處名為同道的地方,再往前行便是大名鼎鼎的同道武場,那裡即將舉行一場三年一次的武林大會,名為切磋,實則是各路門派爭奪排名,穩固地位的一場角逐。
霧渺宗從未參加過任何一場武林大會,不屑入這濁池,也從未爭過什麼排名。那日她帶人途徑同道山,本是為太師父好友盤月真人送生辰之禮,腹中飢餓,便找了一處飯館吃飯。那裡各大門派齊聚,坐滿了整間小店。她帶人在門外席地而坐,一來歇乏,二來吃些簡單飯食好繼續趕路。
他們穿得簡單,因不想透露身份,特意在宗服之外裹了一層布衣。小二見他們穿得破舊,也沒給什麼好聲氣,扔下一盆熱湯,一碟鹹菜便進屋去了。門裡門外是兩個世界,裡面是喝酒吃肉,自命不凡的世家人物,外面是他們眼中低於眼底的寒酸叫花,不時側目,有漠然也有閒極無聊的好奇。
「門外那幾個是哪個門派的人,參加同道大會竟也不撿身兒體面衣裳穿。」
「看不出來,也沒見他們身邊有師父帶著,大部分都沒長開呢。」
「柳詞觀的?」
「不像,那種小門派連參加比武的資格都沒有。」
有人低聲議論,也有人拔高音量。
「我看是丐幫的吧!」是道聲色尖利的女子音色,年紀應該不大,還帶些稚氣,語氣卻已傲慢天成。
「小師妹!」身旁師兄連忙出聲攔阻,「有膽子進同道地界的,都有幾樣功夫傍身,你看他們年紀雖小卻個個配劍,還是不要惹事的好。」
長輩們都在二樓議事,他們這些各派弟子雖早晚在武場交手,沒正式站上同道台前,還是收著些銳氣的好。
「什麼功夫,我還怕他們不成,你看穿灰衣服的那個人的頭髮,上面還有根雜草,還有那個,臉都是髒的。」
門裡傳來奚落嘲諷,光在窗戶里「賞景」不夠,還要走到門口打量他們。
姜梨看了一眼,是個一臉驕縱盛氣的少女,十五、六歲,不知是在外顯慣了大家派頭,還是慣用一副大度施捨的模樣,見他們不理,反而端了盤菜出來蹲到她跟前。
「誒!送你們一碟醬牛肉,這地方就這一家小店,酒菜貴得很,能吃上的人可不多。」
那姿勢如同餵狗,姜梨不愛與庸人一般見識,只做未聞,繼續吃飯喝水。
門裡傳來一點惡劣的笑聲,想是看不慣她的人藉此嘲笑她的故作姿態。她臉上一曬,氣對方不識抬舉,讓她丟了面子,氣惱之下竟然一腳踢翻了姜梨的水壺。
「你是個啞巴嗎?我好心拿肉餵你,你倒擺譜!到底是哪個窮酸門派的!」
「你幹什麼!」平靈胖丁等人立目,伸手就要拔劍,被姜梨和同來的幾位師兄一把扣住了胳膊。抬眼看那女子腰間佩劍,名匠之作,喚為峰眉,姜梨雖不常進江湖,也在霧生山愛講故事的看門老胡口中聽到過一些門派傳聞。
「羽西劍王家,你是王常與王掌門的千金。」
她認得那劍,江湖兵器譜上對此有過記載,劍長四尺三寸,傳聞可斷壁破石,可惜落在這種人手裡,實是辱沒了寶劍。
「你還知道王家?我問你話你為何不答,你是哪門哪派的人,也配參加同道大會!」
短暫一餐歇乏的飯被攪沒了胃口,姜梨不欲與人做口舌之爭,雖不是什麼好性兒,卻謹記太師父之令,不在宗門以外惹事,收起饅頭便要趕路。
那人不肯作罷,偏要攔阻,姜梨煩了,淡使內力,飛沙一展,瞬間在地上劃下一道深痕。王環衣連她的衣服都沒沾到,便被一股肅殺之氣震退。
「敢跟我動手?!」王環衣沒在外面吃過苦頭,扶住身後隨行弟子方才站定。
「師妹,算了。」有年長的師兄勸道。
「你是不是找死,敢動我小師妹!」也有阿諛取容的弟子抽出長劍裝腔作勢。
胖丁焦與等人不甘示弱,皆自拔出兵刃。
「你們是不是活夠了,敢對我家少主無理!」
「少主?就她?」女子站穩,抖開身邊人扶住她的手,「她是哪個門的少主,你們倒報個號來聽聽!」
「我們是——」
「胖丁。」姜梨攔住她,再次欲走,王環衣仍是不讓。原本就被家裡嬌慣的沒邊,如今在一眾門派弟子面前失了臉,更來了脾氣,一招星雲移步襲入近前。兩人空掌對招,姜梨只守不攻,十招過後王環衣急了,欲拔峰眉,剛亮出三分劍身,便覺手腕一痛,被一股外力逼得將劍扣了回去!
姜染平淡收勢。
「王小姐莫要咄咄逼人,再鬧下去,我可就不讓了。」
姜梨握住劍柄半側過身看她,身後是已現對戰之勢的童宗弟子。本就用來偽裝的粗布外衫稍微有些鬆散,在狂風之下露出一闕宗服衣料。
王環衣忽然盯著她的衣服不動了。
「寶相龍雀紋,你們是霧渺宗的人?!」
寶相龍雀是霧渺宗繡在宗服上的紋路,他們這一派雖不參與江湖事,江湖人卻常將他們掛在嘴邊。名聲不算太好,歸納總結,無非離經叛道,不聽江湖詔令兩樣名頭。他們認為邪魔外道的,他們交為知己好友,他們認為名門正統的,他們不屑一顧。便是這次要去拜訪的盤月真人,在他們眼裡也是不在正路的狂悖之徒。
而被他們誤解之事何止一樁。
霧生山有紅果,白水煮過之後便似一鍋稠血,其實那果味酸甜如醬,是他們最愛的零食。有次被人撞見吃紅果,未過多時便傳出霧渺宗弟子以人血為飲的傳聞,再後來又被添油加醋,變成了以人肉為食,漸漸便成了不善一類了。
「霧渺宗?!」門內各派弟子傾巢而出,這次不再旁觀,而是有了一致對外的警惕之色。這個以邪妄狠厲著稱的門派,一直是他們心中又驚又懼的異類。
「原來是霧渺宗少主,難怪內力如此驚人。」羽西劍掌門王常與踱步而出,向來自詡劍宗正統,自家女兒技不如人,落了下風,若是被正道大家教訓便也罷了,偏是被江湖視為邪路的霧渺宗。
姜梨靜待他的後話,王常與未等來一番你來我往,心道這丫頭倒不客氣,索性開誠布公。
「小女武藝不精,三年前才開始練劍,今日既然巧遇,也算一場機緣,若少主不棄,與我大徒弟馮檐極切磋一下如何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