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五章:記著你說的話
2024-10-27 15:58:07 作者: 紀出矣
兩人從後院走進前院,再到燈火通明的店鋪里,飯菜擺了滿桌,夥計相對而坐,沒有傍身的劍,也沒有殺人的刀,摘下斗笠、面具,他們都是這世上最平凡的店鋪夥計,他們也愛熱鬧,愛舉杯,愛行令,愛——
「你不是說他們離了你我都不行嗎?」
付錦衾和姜染面無表情地看著一桌吃到喝酒部分的殘局,飯菜倒是沒敢都吃,提前摘了十六碟,和一小盆餃子,「供」在付記櫃檯上了。
柜上還有兩壺酒,兩隻杯子,一看就是單給他們留的。但是他們沒等他們,因為壓根就沒人想過姜染能請得動付錦衾。
那酒喝得也多,劉大頭和其忍舌頭都大了,醉眼迷離地在那兒聊天。
「我跟你說,你們掌柜的肯定叫不來我們公子,我們公子那性子,酸著呢,說翻臉就翻臉。而且你知道嗎?我們家姑奶奶,年年都拉我們公子去他那兒,一次都沒成功過。」
「我怎麼看我們掌柜的邊兒上像你們公子呢?」
「什麼?是嗎?」劉大頭回頭,醉眼迷離,「他不可能出來,你看錯了,來,喝!」
姜染轉過頭問付錦衾,「喝多酒的人,是不是都以為別人是聾子。」
他們喊那麼大聲,肢體表現還是悄悄話的樣子。
付錦衾說,「管那些缺心眼乾嘛,吃兩口菜去。」
兩人開始往櫃檯走,路過飯桌時還有人給他們倆讓道,都喝得差不多了,都沒人認出他們,陳婆婆和老顧都跟他們行上酒令了。
看年紀大的人參與熱鬧是另一種心境,比孩子還要顯小,自有一種歷經人生百味,還不忘童真的可愛。
「我太師父過去也愛喝一口。」姜染忽然說。
付錦衾有些意外地看向她,知道她定然想起了一些過往,只是沒有想到她會親口對他提起她的曾經。
她對他的信任一直體現在各種細節上,很少隱瞞什麼。她像個很想顯擺一下太師父的孩子,對付錦衾道,「她是個精力特別旺盛的老太太,愛斗骰子,搓八圈兒,年輕時候是賭場常客,賭運一般,常輸,性子卻好,不管輸贏都是笑臉。她教我說賭場同人生,贏得不痛快不如不贏,輸得一敗塗地,不見得不能東山再起,她說你看那潮起潮落,總是競相更替,沒有絕對的上風,也沒有永久的下風。」
沒想到周兩金前輩是這等豁達之人,付錦衾感慨,「可惜世人總難領悟這份智慧。」
「誰說不是呢。」姜染說,「我就是那個庸人,還悄悄帶平靈他們下山小賭過,輸個底兒掉之後把賭場給砸了。」
付錦衾笑了,倒真是她的作風,「你小時候就瘋瘋癲癲的?」
姜染不樂意了,「什麼叫瘋癲,那叫真實,太師父說,淘氣的孩子都聰明。不過我也沒少挨她的打,平靈他們不聽話也打我,我因為這事兒還離家出走過。」
說到此處,姜染夾了一大口肉,撫慰曾經受傷的心靈一般道,「她倆誰也沒找我,也不讓別人出來找我,我在外面討了半個月飯,實在餓不下去了,就報官了。」
「報官?」這個結果倒是讓付錦衾意外。
「嗯,我覺得直接回去非常丟臉,就想讓她們來接我。那個衙門就在我們山腳,平時山里弟子採買也會去那兒。那段時間衙役天天敲鑼打鼓的喊:周兩金,你外孫女丟了,到衙門來領!周兩金!」
「後來去了嗎?」
「去了,在衙門就給我揍了一頓。」
可她回去以後抱著肉狼吞虎咽地啃,太師父眼圈又紅了,拍著桌子問,「認個錯服個軟,至於遭這些罪?」
姜染說,「太師父不希望我骨頭太硬,她說硬骨頭的人容易吃虧,她希望我油滑,最好活得像水,像綢,像一切柔韌有餘的東西。」
付錦衾嘆了口氣,可惜她還是沒能做到,即便是瘋了的姜染,依然不肯向任何人服軟。
擺在櫃面上的菜太多,碗的位置就相對狹窄,姜染一沒留神弄掉了筷子,也懶怠去撿,乾脆撈了壺酒慢悠悠地喝。
付錦衾夾了一筷子酸筍,心情有些複雜,她現在想起來的都是曾經的好,他有些不敢去想看到不好時的那個她。甜過之後的苦,最疼。
「菜的味道不錯,哪個廚子做的?」付錦衾另起話題道。
「老顧做的。」姜染用下巴指了下客桌,「平時像個廢物,紙馬扎得像驢,紙錢剪的也不圓。沒想到會做飯。」
「你對他有印象嗎?」對於顧念成,付錦衾還是有些許防備的,主要看得還是姜染的態度。
「沒有,但是應該是在我身邊呆了好幾年的人,我記得他那張老臉,我覺得還不錯。」
付錦衾繼續吃菜,又聽姜染問,「你方才為什麼不問我,為什麼會有太師父。」
他也知道她的事嗎?知道多少?姜染知道他也來自江湖,只是他不願意說,她也不想強人所難。天地浩大,有爭名逐利的門派,自也有不屑爭奪的聰明人,她以為他跟曾經的霧渺宗一樣,都是不願入世的人。
「你為什麼不能有太師父,但凡手藝都有傳承,家傳也有拜師的,沒什麼不對。」
很抱歉,他沒有答案能給她,因為這段故事只能由她自己揭開。他對她的過去,也盡止於傳聞。
門外忽然傳來了震耳欲聾的爆竹聲,竟是不知不覺到了子時,付錦衾離開家後,就沒在這一天守過歲了,往年這時,要麼睡著了,要麼就找處清淨地方,喝點燙酒。
他厭惡那種無論如何也融入不進的孤寂感。這會讓他想到被爹娘放到天機閣的第一個年夜,他一個人坐在遠處,靜靜看著一眾弟子歡笑的樣子。
轉開頭,更遠的地方是京城,那裡定然也是燈火通明,歡聚一堂吧。
他討厭那種哪邊都挨不上的感覺,索性將自己封閉起來,不痛不癢。
爆竹是年夜最後的熱鬧,姜染年底賺了老顧七十兩,又進了十兩葬豬錢,荷包可謂非常肥碩。爆竹沒少買,大小加在一塊兒整裝了一麻袋。應給老顧的木雕當然是不用刻的,但是老顧還是得再給她三十兩。因為她打定主意要湊整,她又沒說不給他刻木雕,是他死活不要她才作罷的。
姜染不知道,老顧也很委屈,他是來殺她的,臥薪嘗膽扎紙馬不說,還賠了一百多兩銀子,他也難受。
旺兒一直盼的就是這個時候,老顧多喝了兩口酒,拉著小孩兒手說我帶他放去。
姜染說了句,「真像一對爺孫。」又把老顧氣著了。
夜幕里劈啪作響地爆竹聲能不能嚇走年獸他們不知道,心反正是開出歡快的花來了。一時煙花炸起,映亮了每個人的瞳孔。
這是天機閣暗影過的第一個新年。也是囂奇門刺客,自那場顛沛流離之後過的第一個新年。
這些第一次於平常人來說似乎無奇,於他們這些人來說,卻珍貴到值得縫進記憶里。
折玉說,「小結巴,今天我真開心。」
他從沒當面做過她小結巴,這次大著膽子,心裡覺得是個愛稱,對方卻眯起了眼。
誰結巴,誰?!
其忍說,「劉大頭,我承認你炒青菜比我入味兒。」
劉大頭也坦言,「你燉湯燉得比我濃。」
邊上人嗤之以鼻,水放得少,跟醬燒的一樣,能不濃嗎?
平靈看了看聽風,「試著記住我,怎麼樣?」
聽風有些驚慌地看向她,怕做不到,嘴上已經極快地說了聲,「好。」
漫天花雨布上濁夜,有人看著心愛的姑娘,有人望向斑斕天幕,有人並肩站在一起,有人抱著孩子看煙花,揣著鬼心眼小聲問,「旺兒,你見你姜染姐姐打過架嗎?」
時間仿佛定格,不論是否長久,不管是好是壞,都在此刻留下了一副心思各異的畫。
付錦衾悄然離去,曲終人散之後,終是一室冷清,他不喜離別,所以不肯久聚。
人去樓空,焦與喝醉了,依然堅持刷完了灶台和碗,前院乾乾淨淨,仿佛不曾有人來過一樣。
付錦衾重新走回後院,牆外仍有零星的爆竹聲響起,守了一會兒,才漸漸歸於無聲。
他其實很怕這樣充裕之後的安靜,仿佛天地間只剩下自己。
後院的門恰好在這時被推開了,一張白瓷似的,不算可愛,甚至有些鬼氣的臉再次伸了進來。
是沒完沒了的姜掌柜。
她似乎打定主意不讓他寂寞,帶著一臉我很懂你的怪笑,掏出了一隻大盆。
「是不是想你爹了?」
每逢佳節倍思親,他不願過年,她以為他雙親都已不在人世,無法團圓才有了這樣怪癖。
她將裝滿金銀紙錢的大盆抱進來,又變戲法似的拽出兩隻童男童女,說別難過,「我們燒給他們。」
她理解的。
而這一理解,真是破天荒地的讓付閣主嘗到可有口難言的滋味,他不能在她拿出銅盆和火摺子的時候說,「別點,都活著呢。」只能皺著眉頭告訴她,「前兩日燒過了,夠花。」
「前兩日都是去年了,現在是今年。」她有她的邏輯和熱忱,豪放地在他院中坐下,掏出紙筆,舔了一口筆尖,遞到他面前。
「寫吧。」小節目多的層出不窮,永遠讓人猜不到下一秒還會掏出什麼。
「寫什麼... ...」付錦衾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。
「寫你爹娘的名字啊。」她將腦袋湊過來,在紙上比劃,「男左女右,左邊寫你爹,右邊寫你娘。你可別小看這張紙,這是我年前到山神廟求來的,那裡面有個道法高深的老道,只要從他那兒求來的紙,寫上名字都能收到。」
付閣主神色嚴峻地拿著那隻筆,從不信鬼神一說,可姜染神神叨叨的樣子又非常像一樁真事,好像一旦落筆就會把他爹寫死一樣。
姜染睜著一對狼崽子眼睛,一直在邊兒上看著他,不寫,搪塞不過去,寫... ...
他皺著眉頭在左邊寫了一個付一,右邊寫了一個付林氏。
姜染從他手裡接過來,「付一是你爹,你娘姓林?」
不知道,不姓,不是,管他們是誰,反正對不住了!
付閣主有點糟心,那種鋪天蓋地,拿對面這個女人沒轍,又不能當場掐死的無耐又跳出來了。
帶著一種燒完讓她趕緊走的心態,點火,燒紙,一張一張往裡面扔,她的問題竟然又來了。
「你為什麼不跟你爹娘對話?」
他要想對話寫信就行!燒了反而收不著!
付閣主嘆出一口長氣,拎著她的衣領向上一提,打算把她送回對面去。
事兒沒辦完怎麼能走,姜染抱他大腿,他又不能真把一個姑娘拖出去,僵持片刻之後,姜染開始哄他。
「你不好意思說我幫你說唄,坐下,先坐下。」
之後的時間,都是姜染一個人對著火盆念叨。
她說,「付老爺,付錦衾在這邊一切都好,您不用惦記,鋪子雖然不怎麼賺錢,但是您留下的家底也夠他賠了。」
她說,「付夫人,您肯定是個絕艷的美人才把付錦衾生得這麼好看,樂安城的大姑娘小媳婦都喜歡他,我也喜歡。」
她說,「雖然你們不在了,他依然吃得飽穿得暖,所以不要惦記,你們若是在天有靈,煩請託夢告訴他一聲,你們也想他。他這人彆扭,嘴上不說,可我知道他也是惦記你們的。」
這些說給他爹娘聽的話,荒唐又真實,胡鬧又認真,付錦衾沒告訴她,其實,寫過,在他很小的時候,他寫過很多封送往京城的信,一封都沒有得到回應。
可她念念叨叨的這些,又莫名寬了他的心。那些深沉的,無法排解又不願與人說的往事,悉數敗在了她的橫衝直撞里。
他看她放在地上鼓鼓囊囊的羊皮裘袋子,主動道,「還藏著什麼好東西呢。」
她哈哈一笑,「五花馬,千金裘,江湖不過一場酒。上房喝酒去?」
石瓦屋檐,烈酒長夜,就這麼一個人,攪碎了最難熬的心思,留下了最好的星辰。
她喝酒也如做人那般不懂客氣,拍開蓋子便是一通豪飲,付錦衾靠在房上曲起一條腿,閒適地看著,本以為是個酒中豪傑,沒想到兩口下肚就上了頭。
「我師父也是個絕妙的人,你若見她,必然覺得她靜渺如仙,輕膳喜禪,但其實我愛看美人的毛病都是跟她學的。她說世間風月最爛漫,不拘束,不成愁,來了便喜,去了便休,喜歡便看,愛了便留,你說她多瘋,我那時才十歲,就跟我講這人世紅塵的妙處。」
「太師父說她混帳,她一臉無辜,說明明小時候太師父就是這麼教她的。自在尋樂能忘憂。」
難怪長大了就跑出去喝「花酒」。
付錦衾失笑,從她手裡奪過酒壺,輕呷慢飲。姜染盯著他看了許久,忽然對他說,「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人,你爹你娘要是給你託夢,記得幫我問問他們,有沒有覺得今日幫他們燒紙的姑娘跟你很配,就說她喜歡你。」
夜沉了,人也跟著昏沉起來,那酒也不知是什麼做的,燒得人心裡發燙,眸色也被風吹得熏然。可她意識是清醒的,說這麼多話做這麼多事,不是沒有目的,也不是無所求。
「多喜歡?」付錦衾移過眼看她,眼裡凝著一束光,極淡,也極深遠。她知道這個答案答好答壞很重要,她之前無數次說過喜歡他,半真半假,半清醒半瘋癲。他這樣的人看似什麼都不在意,實際在在意的事上桀驁又小氣,借酒裝瘋不行,不清不楚也不行。
她不知道怎麼表明心跡,怕說不對就惹惱了這個人,無措之際不知搭錯了哪根筋,忽然摟住他的脖子對著唇吻了上去。
這個吻顯然是過分莽撞了,一觸之下還磕到了彼此的牙,這種隔著皮肉還能磕得生疼的觸感是她此生第一次經歷。
怎麼說呢,甚況味!好滋味還是有的,只是很短暫,尤其看見他蹙起的眉峰和明顯被撞疼的表情之後,她覺得這事兒有些不好辦了。
她那腦子也非常人可以理解,立即道歉,「我不會,之前沒吻過,等我回去練練再跟你試。」
其實不知道嘴裡吐的是些什麼話,只知道慌,還有點亂,想撤身出去,他的手卻在這時扣住了她的腰。
「跟誰練去。」聲氣兒淡淡的,一旦放縱便如牽絲,旁人都要成為他的傀儡。
「還,還能跟誰,當然是回去看話本子練去。」
「今兒這一出也是跟話本子學的?」付錦衾不咸不淡地垂下眼,呼吸相聞,彼此的臉近在咫尺,甚至一低頭就能揉住對方的唇,「剛問你的話還沒答。」
什麼話?姜染腦子一片空白。
「多喜歡。」他替她回憶。
「除你之外,再無旁人的喜歡。」
這是她之前的腹稿,覺得沒有直接親能堵住他的嘴,現在看來,比起那個莽撞到牙疼的吻,他似乎更滿意這個。
其實那個吻也算滿意,滿意她的主動。
付錦衾視線下移,再次落在那口精緻小巧的唇上,小狼崽子的嘴生得很嬌俏,即便內有「獠牙」,也還是柔軟膩人的一處。方才那點觸感太短暫,付錦衾忍不住以指腹描繪她的唇形。
柔軟和粗糲在這時感受的尤其明顯,姜染口唇微張,感受到他有意無意地撥弄進來,身心微顫,原來這件事的妙處不在勇,在誘。她原本以為他會吻她,卻最終只是留了一手胭脂。
「記著你今日說的話。」
胭脂瀲灩,公子惑人。除你之外,再無旁人。
褪去顏色的夜幕上亮著一彎缺月,月旁是繁璀的星,和小掌柜「咚咚咚」的心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