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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三章:兩色江湖

2024-10-27 15:58:07 作者: 紀出矣
  濃夜布上天際時,付姑奶奶過來了,人穿得喜慶,髮髻也梳得格外精整,可惜動作過於豪放,左手掐著一隻雞,右手捏著一隻鵝,大喇喇從門檻上邁進來,倒被店裡一堆紅紅綠綠的年貨晃暈了眼。

  「這什麼?」她指著捆著一堆竹子的盆景問。

  「迎客竹。」折玉說。

  「這是什麼?」

  「花開富貴。」

  「跟對門學的吧?」

  一堆人被她問得發訕,聽得出來付瑤的言外之意是在嘲諷他們照貓畫虎。往年都不擺這些用不著的,今年來了同類,看把他們瘋的,尤其劉大頭,還捯飭了一下,挺圓的大胖臉,眉心居然點了個紅點,乍一看跟年畫似的。

  誰也沒敢跟付姑奶奶爭辯,付瑤也沒搭理他們,搜尋一圈沒瞧見付錦衾,習以為常道。

  「又在後院呆著呢?」

  折玉、聽風點頭應是,見她伸手,趕緊接了雞鵝,姑奶奶進去前還吩咐,「別讓劉大頭開火,那是留著年初一吃的,年飯我那兒已經燒上火了,等我叫了他出來,一起到我那兒吃飯去。」

  付姑奶奶每年三十都要來叫一次付錦衾,折玉、聽風不敢攔著,知道她是好心,不想讓他離了熱鬧,但也知道她叫不出去。

  劉大頭跟他們商量,要不然把雞泡上吧,姑奶奶走了咱們就拔毛,守歲之前能吃頓雞肉餡兒餃子。鵝就給它燉了,廚房還有三根山藥,也切成塊兒扔里。別看雞肉發柴,做好了比豬牛的肉香嫩。

  沒人表示贊同,也沒人拒絕,光是聽這菜名就覺得不叫玩應兒。

  後院門虛掩著,外面一世熱鬧,唯獨這裡像沒上色的絹布,獨自劈開一隅,與星月作伴。夜空恰也晴好,只是太靜,尤其是在這種日子裡,無端襯出幾分旁人眼裡的孤寂。

  也就只是旁人看來。門裡的付閣主正在換燈籠,舊燈籠在年裡要換下來,付瑤順著他的手往上看,是一盞素麵八寶菱花燈,這燈她之前見過,是對門瘋子送給他的,他那日表現的不咸不淡,到年節倒要掛起來了。

  「過年都掛紅的,我昨兒拿過來的你不用,就她給的是稀罕物。」

  當姐的忍不住「吃醋」,他也沒理,摘下舊的換上新的,燈底下那一片就亮起來了。

  燈下擺著一把太師椅,椅邊有張小桌子,付錦衾坐下以後抓了把瓜子。

  「你給的早掛門頭了,進來的時候沒瞧見?」

  她就愛找瘋子的不痛快,上次兩人一起殺了沈弧,關係也沒見好,依然是跟鬥雞似的,仿佛天生八字犯沖。

  他遞了付瑤一手瓜子兒,付瑤沒接,他就自己在那兒磕。

  「你上次說,沈弧上來就是奔著你來的?除他以外,還跟秦丹鳳、林次婉那些人結過仇沒有。」

  那是誰?付瑤剛出師那會兒自顧自地歷練過一番,什麼不平事都管上一管,收拾的人太多,能記住的也就那麼一兩個。

  「還在城裡呢?」付瑤問。

  「早走了,折玉看著出城的,據說腳底生風,走得一點猶豫沒有,瞧著像路過。上次沈弧來得就挺莫名,我心裡就犯了些嘀咕,也可能是多慮了。」

  要說沈弧,也著實是個攪屎棍子,本來是沖姜染來的,臨時遇見付瑤就一心殺她,至死也沒說出什麼有用的,倒把老顧和刺殺的事兒給「埋」下去了。

  不過付錦衾並非沒有這方面的猜想,只是後續沒再發出動靜,就暫時靜觀其變。

  「也怪我,當初沒惹那麼多事就好了,樂安畢竟是並將書閣所在。」付瑤也開始自醒,「我們這樣的身份本不該四處結仇,便如之前師父所說,做這天地江湖的一叢樹草。」

  「你怎麼也開始說瘋話了。」付錦衾的想法與付瑤不同,「人活一世當是自己,若要當樹當草,還生著一顆心做什麼。你要殺誰便去殺誰,左右離不了大格,壞人少了好人活的就多,也是功德一件。這樂安只要我在一天,你都不必顧慮這些問題,你做人,我來做樹草。」

  付瑤心裡一緊,他是天機閣主,他沒有任何選擇,任何人都可以叛逆一下,只有他必須紮根在土裡,他伸展枝葉,為她撐傘,讓她做人。可他明明也是嚮往自在恣意的人,他的心也是活的,她忽然能明白他為什麼會喜歡瘋子了,那是唯一敢落在他枝幹上起舞的人,他心裡歡快,難得見到這種一意孤行的鮮活。

  但她仍舊不喜歡瘋子,她總有一種預感,付錦衾的人生會因姜染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,這個代價在預想之中就已極大,她不想讓付錦衾受到任何傷害,甘願當個惡人。可也知道左右不了他的決定,付瑤轉開話題道,「今天是年三十... ...」

  「不去。」知道她要說什麼,提前堵住了去路。

  付瑤氣結,「我還沒說有什麼菜呢,萬一今年的順口呢?」

  「同福閣的神仙肉,還是餚膳居的萬艷同杯,敢說順口,肯定不是你做的。」瓜子兒在他嘴裡磕開,躺著,靠著,慢條斯理地把皮兒堆到小桌上,「饒了我吧,你那對公公婆婆每次都熱情的給我做媒,我去了豈非又要拂了二老的面子,我自己呆著挺清淨,習慣了。」

  「什麼叫習慣了,誰會習慣自己過年,我知道你——」付瑤嘆了口氣。

  她知道他真正的癥結不在這裡。團圓日子不得團圓,人猶在世卻渡生離。

  付錦衾雖對外聲稱父母雙亡,實際親爹親娘實打實地活在這世上。活著,卻不再相見,任是誰家兒郎,誰家爹娘,都只當彼此已經死了。這是當年的一個承諾,也是各自的心結。

  付錦衾認她當姐,實際他的家世,她真高攀不上。親爹乃是大啟當朝右相付嚴繼,娘是戶部尚書孫庭玉嫡女,若是付錦衾在京城正常長大,勤於仕途,也當是一朝權貴,可惜當年一場朝亂,讓付家被奸臣荀雲起鑽了空子,導致全族發配玉遼。奸臣當道,怎會留活口翻身,發配途中便遭到無數次刺殺,後經東舟天機閣地界,被當時的天機閣主劉恆義所救。劉恆義願意傾一閣之力為付家洗脫冤屈,助忠臣還朝,唯一的條件就是留付家嫡子付錦衾入天機閣為徒。

  劉恆義看重他的根骨,說出這句話時便已將他視為自己的傳承,他有意將天機閣給他,願意將畢生所學教給這個孩子,但是他知道坐上這個位置的人不能有太多牽絆,所以首要一樣便是斬斷前塵。

  國之大運,全族性命忽然壓到一個十歲孩子的身上,付嚴繼攥緊雙手,孫庭玉泣不成聲,自家兒女,怎會不疼,何況他還是他們最看重的孩子,可惜最後,掙扎數日,仍是忍痛將他推了出去。

  之後忠臣還朝,奸臣退場,付相失了一個嫡子,天機閣主多了一個悟性超群的關門弟子。兩色江湖,各司一隅,獨占一方。故事到此似乎諸多看客都覺皆大歡喜,卻從未有人問過他,願不意願意。

  有家不能歸,有親不能認,付家嫡子已死,我又是誰?

  在付瑤回憶這些過往時,付閣主桌上的瓜子殼已經落成了一座小山,此時的他眼裡早已沒了悵然,只剩下習以為常的沉寂,他問付瑤,「花生吃嗎?五香味兒的。」

  付瑤有些難受,這麼多年了,他沒說過想家,沒提過爹娘,但是他不肯過年,像個倔強的,不肯說怨的孩子。

  「其實他們也是捨不得你,只是身為一國之相,有太多... ...」

  「不吃?」他打斷她的話,靠坐在椅子裡,剝開一顆花生。那隻手修長,握刀握劍總讓人覺得惋惜,他也確實很少去握,或以琴會「友」,或以指摘心,連那把響徹江湖的荒骨劍都不常拿。

  行動時見「地獄一切惡鬼」,平淡時日日如常,濃烈時舔血聞腥,寡淡時誰與他共?

  付瑤說,「真不跟我回家吃年夜飯?好歹是個團圓夜,你不愛熱鬧,閣里那些人不能也陪著你在這兒寡著吧?」

  付錦衾剝出一粒花生吃到嘴裡,「你帶走吧。」

  「你不走,他們怎麼可能跟我去。」

  這話再說下去也沒意義,他不會去,她勸不來,可每年都要這麼試試,每年都不肯死心。她待他的心跟親弟弟一樣,當年付逆在的時候,也常這樣勸他。

  她過去常想,他有一兄一姐,並不孤單。可惜走了一個,便只剩她了。他好像一直都在失去,一直不曾擁有過什麼,她從心裡想疼他,卻又常有無從下手之感。

  他的心思太剔透,需要的並不是同情和可憐。

  付錦衾從懷裡摸出一隻包好的紅包,說,「姐,早了點兒,給孩子的,收了吧。」

  付瑤哭笑不得,自從她跟林執成婚,他每年都這麼逗她。

  她不客氣的揣進懷裡,也從袖筒里掏出一隻紅包,「年初一我就不來了,也不用你磕頭拜年,提前賞了。」

  他笑著揣手,「我都二十三了。」

  不肯收。

  「長姐如母,我在你就是孩子,八十歲了我也送。」

  「又是跟林執學的?」他調侃她。

  「他教得比這複雜多了,我懶得記。」

  付瑤不管不顧,硬塞給他,就這兩個人了,能寵到什麼時候是什麼時候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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