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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九章:鬼刃與棺材鋪小掌柜

2024-10-27 15:58:07 作者: 紀出矣
  想在樂安找到一副生面孔並不難,不出半個時辰,暗影就尋到了一處名為風來的客棧。

  客棧後身有條柳巷,聽風走進以後便找了面順眼的牆角靠著,暗影在他身側縱身躍上,他斜向上看了一眼,從袖子裡掏出一隻機關盒,百無聊賴地把玩。

  他認不清人,一般這種尋人的任務他都不往前湊,心裡也有過落寞,付錦衾細緻入微,知道他的波動,反而常讓他出去走走。可惜這毛病沒人能治,砍錯人,認不出人,傷了同門都是常有的事,再往後就不敢上前了。

  暗影是天機閣的刀,刀劍若是游移不定,還配做刀嗎?

  「咦?好巧。」巷子裡忽然傳進一聲溫婉的女子音色,打斷了聽風的愁緒。身影由遠及近,窈窕高挑,漸漸現出一張如水般清透溫和的臉來。這樣的人其實著月白、霜青、秋香等淺色最好,偏她穿得極濃烈,尚未過年就著了一身海棠紅,發上簪子反而素淡,只有一根白玉步搖,和幾根扁方木簪,他不知道在她眼裡,那身艷紅才是竹青的。

  同是眼神不好的人,一個不會辨色,一個不會認人。雙方各自知道彼此的毛病,卻又各自沒有拆穿。

  「手好了嗎?上次的藥夠不夠用,我總想著去看看你,怕你不自在,便怯了腳,你好像不大喜歡生人。」

  聽風對於不能一眼認出來的人,都抱有一種緊張的態度。他不希望被人關注,也不希望被人看穿他的病。

  她用了很多詞句去幫他回憶,他漸漸鬆開了收緊在機關盒上的手,叫了聲,「平靈。」

  「傷好了,你的藥很管用。」他給她看自己的手,心中有些驚異,他不常去酆記行走,往來最多的是折玉,其次是偶爾去給姜染推薦新點心的劉大頭,他就算過去也是伴在公子身邊,悶葫蘆一個,沒想到她會注意到他。

  「確實好多了,但是還得再敷幾次,免得留疤。」她真認認真真地看,說完抬眼,「你在這裡做什麼呢,等人嗎?」

  狀似無意的一句話,又問出了聽風的警惕,面上卻不顯,他們這類人在外面總是沒有真實的自己,連不常與人交談的他也一樣。

  「在等一個攤子。」他對平靈說。

  「攤子?」

  「嗯,再過一刻鐘,巷子口那裡會支開一個餛飩攤,做餛飩的是一對老夫妻,包了幾十年了,天冷的時候我就愛在這兒吃一碗。你呢?怎麼到這邊來了。」

  平靈給他看了看搭在手裡的枕頭衣,哭笑不得道,「別提了,老家來人了,焦與讓人住到風來客棧里來,又嫌客棧里的東西不乾淨,走的時候鍋碗瓢盆都給單獨帶了,唯獨忘了拿這枕衣,非讓我送過來不可。」

  焦與的潔癖聽風一直「如雷貫耳」,每天就他在院子裡嚷嚷的最凶,反倒是平靈對「老家人」的評價讓他有點意外,似乎對這人的到來並不覺得稀奇。

  「那你現在要去嗎?」聽風問。

  平靈望了望巷口,「本來要去的,現在有點兒餓了,想等餛飩攤來,吃一碗再去。」

  她懷疑他在這裡的目的,沒明說,可是耐性極好。

  這是個糊塗時能自說自話,敏銳時又心有玉盤的姑娘,聽風上次就感覺到了。

  「那你往裡面站站吧,避風。」

  「好。」她順從微笑。

  年月里街上換了彩燈,站在巷子裡往外面望,便是熱鬧斑斕的街道。聽風偶爾會在這裡等餛飩攤,很少注意這樣的風景,空氣里飄來一點若有若無的甜香,他悄悄看了一眼,是她被風掀到他肩上的幾絲長發。

  與此同時,暗影已經順著房瓦尋到了顧念成定下的客房,人沒在屋裡多留,放下包袱就出去了。這會兒正值飯食,有人從正門進去,不動聲色地從顧念成身邊路過,操著一口地道的樂安話跟掌柜的借了張寫字的宣紙。餘光里,一身亮紫的顧念成點了三個菜,面色似有惆悵,盯梢的暗影走出來,比了一個只有他們的人才看得懂的手勢,剩餘幾個翻瓦入室,一切都在悄無聲息中進行。

  「怎麼裝這麼多碗筷。」暗影解開包裹,眼疾手快接住一個大碗,面露疑惑。

  「好像是焦與裝的,我今天看他扛出來的。」另一個長期盯梢,很熟悉對面人的習慣。

  「那怎麼沒見老頭兒用呢。」

  雜物太多,翻到最底層才看到幾身深淺不依的紫色長袍。除此之外,還有兩件防身的短刃,這對江湖人來說很常見,沒有發現可疑的藥瓶或植草。

  「再把衣服抖開看看。」

  「咚。」

  一塊令牌從衣裳料子裡滑了下來,在地上摔出一聲悶哼。

  樓梯處同時響起腳步聲。

  「大爺,給您放屋裡就行了?」

  「再送一壺燙酒吧。」

  幾名暗影蹙眉對視,迅速整理狼藉的包裹。

  「那我一會兒給您送上來。」

  小二推開門,放下飯菜便哈腰離去。顧念成坐在桌前用飯,分明已經拿起了碗筷,又似想到什麼一般,放了下來。

  視線定格在有些鬆散的包裹里,一把解開,裡面整齊無恙,連他夾在衣服里的令牌位置都無二致。

  平躺在房上的暗影抿著嘴角呼出一口氣。

  他們的家務活也做的不錯的。

  顧念成看了一眼便重新系起來了,走出幾步又回頭,重新拆開,神色凝重地挑出了一隻飯碗和一雙筷子。

  自家碗筷比外面的乾淨。

  這是焦與再三叮囑給他的。

  真是個不懂防備的人。

  顧念成心道,當年不過是在他出任務時幫他挨過一刀,就記了他的好。不過姜梨身邊的人幾乎都這樣,被過度保護的人,總有那麼幾分天真,姜梨對任何人都狠,唯獨對他們不同。真不知道是護了他們還是害了他們。

  看來以後,我要加倍對你們「關懷」了。

  顧念成走回桌前,剛邁出幾步,又是一頓,踩到一片細小碎瓦的同時猛地看向房頂。

  有人掀瓦探屋!

  巷子口餛飩味道不錯,一碗熱湯下肚,事事都變得妥帖起來。聽風是個不善言辭的,吃飯安靜,人也寡言。平靈話雖不多,總能挑起一兩樣說得到一起的話題,他被她帶著,竟也主動問起了焦與平日用什麼刷碗,林令是不是從小就愛說話。

  她笑說問這麼多是要學刷碗嗎?

  他真認真點頭,說整個付記只有過付姑奶奶一個女人,出嫁以後他們那兒就成道道觀了,付瑤不必幹活,他們的活也沒人指點,幾個男孩兒從小收拾到大,自以為井井有條,焦與來了以後,又覺得被比下去了。

  「他的活做的也不好,你沒聽我們掌柜的罵人嗎?手勁兒大,總把衣服洗壞。倒是你們公子身邊,為什麼不留女人。」

  「怕麻煩吧。」聽風說,「公子招女人喜歡,卻不是濫情多情之人,我們姑奶奶常說他,白長了一副薄情相。」

  「那他怎麼喜歡我們掌柜的。」

  這話問得太直接,聽風表情有些怔忪,平靈以為他不會回答,沒想到他說,「可能姜掌柜在我們公子眼裡不一樣吧。」

  「不一樣?」

  「對,我娘說,每個人都會遇到一個讓自己覺得不一樣的人。那種感覺輕易描述不來,既是心之所向,也是身不由己,是常思常往,也是細品成癮。」

  他越說聲音越小,似是沒想到自己會對她說這些。

  平靈托腮看他,緩慢眨了一下眼睛。

  入夜之後,都要各自歸家。

  聽風與暗影悉數站在付錦衾跟前復命。

  自從知道姜染來處之後,很多事情都變得有跡可循,落在地上的那塊令牌是囂奇門長老令,令上明晃晃地刻著一個顧字。

  囂奇門裡只有兩個長老,一是大長老顧念成,二就是隔三差五就要與姜梨大吵一架的嚴辭唳。

  顧念成和事老名聲在外,一直沒鬧出過什麼事端,反倒是嚴辭唳惡名在身,承下不少鋒芒。

  門主失蹤,長老尋主,似也說得過去。

  付錦衾坐在春秋椅上,以手抵唇。

  「酆記那邊什麼反應。」

  聽風道,「一切如常,平靈等人並無防備,似是可信之人。」

  付錦衾嗯了一聲,起身之際落下吩咐。

  「再盯幾日,不必跟得太死,免得引人疑心,若是沒什麼動靜,便散了。」

  「是。」

  付錦衾在確認顧念成的來歷,同樣不知這人是好是壞的姜染,也在思索這個問題。

  她蹲在小石墩上瞪著頭頂的一彎小月牙,想了半晌也沒想起顧念成是什麼人,她的記憶並不能以自己的意志做主,越是挖空心思要看個究竟,越是一片空曠的白。

  月輝映得人身上發青,不過血似的砸出一身寒涼,她徐徐呼出一口「仙氣」,踢踢腿站起來說,「進來個人。」

  她要問問這人的來歷。

  門裡攏著一隻小火盆,撲面就是一股化凍的暖意,她索性搬了一隻小馬扎在盆前烤火,須臾,門開了,走進來的是童換。

  四目相對,雙方都有一瞬間的呆滯。

  「換一個。」姜染斬釘截鐵。

  「啥,啥意思!」童換不樂意,她不是個人麼?

  「我要問話。」

  早說問話啊!白跑一趟。小丫頭脾氣大,皺著臉出去,把平靈推進來了。

  人來了,姜染反而發了楞,不是針對顧念成這個人,而是總覺得從這人身上會牽扯出另一段另她不喜的前塵往事。

  輾轉再三,仍是問道,「今天來的那個老葡萄乾到底是誰。」

  火燒得挺旺,她張手盯著炭盆,不需多做解釋,平靈也知道她問的是顧念成。

  平靈也搬了只矮凳在她對面坐下。

  這個答案有很多種說法,平靈選了一種最直接的。

  「囂奇門大長老,乾元八卦掌,顧念成。」

  火里蹦出一個火星子,炸出一聲不安於室的噼啪,這個答案讓姜染不自覺地生出厭煩,尤其囂奇門那這三個字,總讓她有種粘稠的,腥膩的,剛從血漿里撈出來的腐朽感。

  這種感覺迅速讓她聯想到一個人。

  鬼刃。

  「他是怎麼找過來的?」姜染問。

  「兩金印。」平靈說,「您刻到木雕上的那個圖案,就是囂奇門的召集令。我還想問您呢,當初做一百個木雕讓張進卿南上去賣,莫非就是想召集門眾過來?」

  囂奇門在南面設有分壇,她失蹤以後就有大批門眾出門尋她,張進卿一路南行,有買到木雕發現兩金印的,必會向張進卿詢問出處,只是沒想到那木雕被顧念成一個人買下來了。

  平靈說,「南邊都是老顧的人,您若是想調他的人來也無不可。」

  姜染道,「我誰的人不調。」

  她根本不知道兩金印是召集令!

  她開始反覆思索自己做木雕的過程,那時的目的非常簡單,跟她對張進卿說的一樣,閒極無聊,看到了木料,就不自覺地做了很多木雕,再然後,她在夢裡見到了鬼刃——

  「你覺得這個圖案怎麼樣?」她給她看兩金印的圖案,她當時覺得非常親切,她說既然喜歡,何不刻到木雕上賣出去。

  那次之後,那個圖案就深埋進了她的腦子裡,她會下意識在木雕上刻下它的形狀,有兩次她夜裡犯困,意識模糊時鬼刃還短暫的「操控」過她的身體,曲著眼睛在燈下幫她刻木雕。她還暗暗驚奇過,她怎會這麼好心。如今看來,那個替她坐在小木墩上,弓著背,暗搓搓帶著某種興奮刻小花的背影,簡直就是早有預謀,臭不要臉!

  真正要做召集令的是鬼刃,真正想把囂奇門的人叫到樂安的也是鬼刃!

  想明白這些之後,姜染怒了,猛然發出一聲暴喝,「王八蛋,你叫人幹嘛?!」

  平靈魂都快嚇沒了,趕緊出言解釋,「我沒叫人,是您刻木雕...」

  「不是說你。」姜染伸出一根手指,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,但是這事兒她跟平靈說不清楚,也沒多做解釋,推著她趕到門口,關門落鎖,對著空氣掐腰又是一嗓子。

  「我問你話呢!」

  被推到門外平的靈傻眼了,這不是姜染第一次自己跟自己吵架,之前就見識過,但沒這次這麼激動。平靈不敢走,也不敢進去,沒多一會兒剩下那四個也出來了,傻著眼在門口蹲了一排。

  「你嚷什麼,樂安城有人要探我的底,我當然要叫人過來,不然你之後怎麼死的都不知道。」

  耳朵里終於衝進一道懶倦的聲音,不是別人,正是鬼刃。

  姜染只恨不能在現實裡面對面揪住這人的衣領,「你死老子都不會死!你騙我做木雕,還用兩金做引,良心讓狗吃了?」

  她最氣的不是她騙她做召集令,而是她借兩金騙她。

  太師父是她心裡最珍貴的回憶,鬼刃與她同為一體,怎捨得用她做引?

  「我何時用兩金騙你了,是你自己這麼認為的,我可從沒說過那些話。」

  那人聲線涼薄,實在不配稱為另一個自己,姜染提裙坐到一面銅鏡前,發狠往鏡上的人「身上」戳,仿佛鏡子裡的人就是鬼刃。

  「我沒閒工夫跟你拌嘴,現在人來了,但是不稱你的意,就來了一個老頭兒,還把一百隻木雕全買下來了,除他以外,沒人看見那些木雕。」

  鬼刃也不是時時都能「睜眼」,知道的內容偶爾也有疏漏。

  「老頭兒?你說顧念成?」

  「是!」姜染緩和了一會兒情緒,沒好氣的問她,「他是能信得過的人嗎?」

  她不了解囂奇門的過往,簡單來說,是她與鬼刃各占著彼此人生的一部分,她是上部,在霧渺宗,鬼刃是下部,在囂奇門。她現在連上部都沒記全,更別說後半部分的事兒了。不過有一點她可以肯定,囂奇門是一個讓她忘卻過自己的地方,她能看到最終的結果,但是她不想成為曾經的她,哪怕只有那麼一點點不同,她都想盡力做出改變。

  「我最信得過的只有自己。」鬼刃沒有給她準確答案,甚至大有讓她自生自滅的趨勢。

  多討厭!鬼刃多討厭!!棺材鋪的小掌柜比她可愛多了。

  「你非得這麼說話嗎?」姜染的火又被她拱起來了,「你是不是覺得這樣很高深莫測。」

  「你非得這麼缺心眼嗎?」鬼刃也氣,她那段時間一有機會「出來」就做木雕,點燈熬油地磨了幾個晚上,就換來一個顧念成,她不虧嗎?

  「你跟他說讓他把人招過來。」鬼刃說。

  她做不了姜染的嘴,何時出來,能不能出來全靠契機,而且她發現姜染越清醒,憶起的回憶越多,她的「分量」就越少,她甚至擔心再這麼下去,她會徹底消失不見。她想要掌控她的身體,可姜染占得太「滿」,她沒有位置,也沒有縫隙。

  「不可能,我叫人過來幹嘛?血洗樂安還是給你擺排場。」

  不僅不給「位置」,她還擠兌她。

  「什麼叫擺排場?我本來就有排場,你個做棺材的窮光蛋懂什麼?」

  「你才窮光蛋!我剛從顧念成那兒賺了七十兩銀子!」

  「七十兩還叫錢?」

  「兩人」徹底吵起來了,而這齣對罵的大戲在旁人看來就是單純的自己罵自家。平靈等人用刀子在窗戶上劃開一條小縫,眼睜睜見她把另一個「人」罵跑了。

  「你就瘋去吧!」鬼刃說。

  「你才是瘋子!」姜染道。

  兩人的結束語與上次如出一轍,焦與等人神色沉重,都覺得門主的病比之前嚴重了,他們細細碎碎地討論如何診治,只有平靈的想法與他們不同。

  她甚至覺得再這麼下去,門主可能會大愈,真正找回自己的那種,癒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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