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六章:龍豬的葬禮
2024-10-27 15:58:07 作者: 紀出矣
「地方官的夫人怎麼了,地方官夫人就該讓瘋子倆糖瓜?該忘了自家相公被她砸過?你再看我得什麼好處了,之前你挨了三顆大包,我現在青了一隻眼睛,這都不是她乾的?」
付閣主不得閒,安頓好了姜染,又被姐夫叫來安撫師姐。林執應是剛說了一番「大逆不道」的話,正在院子裡接受付瑤的數落。
「讓你拉架你就拉架,你若真是偏著我,就該跟我一起打她。還有那些衙役,叫過來居然是攔我的?要沒那些人我能回來?能憋這麼大一口氣?」
林執挨罵也不見脾氣,院子裡挨著山茶樹那兒有個石墩兒,他就端著書坐在上面,不時點頭,不時翻過幾張紙頁,那副處之泰然的樣子,連付錦衾都覺敬佩。
負責請付錦衾過來的衙役說,「付爺,小的就送您到這兒了,夫人今日情緒不佳,我們... ...」
衙役不想領罵,付錦衾更無所謂,原本打算站在月亮門外繼續看「景」,結果林執剛好抬頭,熱切地喚了聲「內弟!」
付錦衾覺得好笑,應了聲「姐夫」方進院裡。
林執得了救星,迅速與他寒暄兩句就往後院去了。今日尚有一樣案宗未及批覆,他抽不出閒,又怕付瑤一個人無人可罵會寂寞,便請了付錦衾來,付錦衾敢頂撞她,是個能扛住「鋒芒」的主兒,付瑤能罵盡興。
「你來看什麼熱鬧?」付瑤張嘴就沒好話,尤其付錦衾看她的表情,明顯就是在「欣賞」。
付錦衾坐在春秋椅上,慢條斯理地轉了轉藥瓶,說,「我給你送金創來了,敷敷眼睛吧。」
姜染給付瑤留了只烏青的眼睛,到現在都只能眯著,付瑤睜不開眼睛,火就頂到了天靈蓋,咬牙切齒說,「還不是你要留的禍害!」
其實以她的功力怎麼可能制不住姜染,付錦衾知道她讓了,為他讓的,但他們家瘋子還是很慘,臉上青青紫紫,像打碎的染料桶下的一截素布。
他知道付瑤嘴硬心軟,主動遞上藥瓶,「我伺候不好女人,你自己上藥,擦兩日就好了。」
付瑤薅過藥瓶對他橫眼,「伺候不好?我怎麼聽折玉說你還給她擦過腿呢。我跟你認識這麼久,都不知道你是這等孝子賢孫。」
遠在付記的折玉忽然打了一個噴嚏,不知道這對師姐弟鬥氣,又把他拉下水了。
「他可能是活夠了,想死前多造點孽,怕死不回本。」付錦衾坐回去,神色淡淡地瞥向院前一樹白茶,花瓣飛了一地,真像給折玉送葬的紙錢。
付瑤坐在他對面,一手拿銅鏡一手沾藥,「她那功夫比上次我探酆記時精進多了,那時不過與我對拆五六招,這次都能扛過十幾招了,若是照此速度下去,很快就會大愈。」
那也沒那麼快,她的路還長著,能不能撐過去還得看她自己。
付錦衾沒說話,付瑤等了一會兒,忽然放下手裡的銅鏡。
「你不會是等著她醒呢吧?你到底打的什麼主意。難道是想等她徹底明白彼此的身份,再談你們之間的事?」
付瑤覺得很有可能,他這樣的人,不會要模稜兩可的答案,他要她跟他一樣清醒,要的是長遠打算,這種打算里無關她是瘋是癲,若她一直是個瘋子,他要這個瘋子,若她要醒,他也絕不會阻攔。
「這不是你我能決定的事。」付錦衾搖頭,「無論我們如何做,她都有找回自己的一天,這件事沒人能阻止,也不該去阻止。」
在他這裡,她可以是分裂的她,也可以是完整的她,但對姜染來說不一樣,那些逝去的人,和未報的仇,都不該被忘記。
他也不建議付瑤再刺激姜染,他說,「我去找過老馮,他說姜染現在的情況最好不要動內力,她腦子裡的回憶是好是壞,心緒是激動是平靜,都會演化成很多可能。」
「所以你來是為了警告我,別動你的人?」付瑤眼神不善地看向付錦衾。
「我是我姐夫叫來的。」付閣主失笑,舉手投降,不打算細化姜染的問題。檀木棋桌上置著一盤洗好的葡萄,他摘了一顆吃到嘴裡,說甜的,「嘗嘗嗎?」
付瑤面前的付閣主總有幾分孩子氣,付姑奶奶給了他一個白眼,「林執剛才嘗過,酸的。你這騙人的把戲從小玩到大,哪次騙過我了?」
提到小時候,付錦衾臉上露出幾分鬆懈下來的笑,「那是因為師兄每次都讓你先吃。」
付瑤也跟著笑了,「師兄永遠都是最後吃的,你就只能騙他。」
「是你不信我。」付錦衾笑。
「是付逆太慣著你。」付瑤柔和下來,付錦衾的嘴角卻僵在了上揚的那一刻。
她看見他嘴角的弧度逐漸變淡,最終蛻變成一個沉默緊抿的唇。她自覺失言,笑容也在同一時間退去,那些溫熱的過往早已不再適合追憶,尤其是付逆。
聲音戛然而止,忽然沒人再繼續任何話題了。
「再往前走兩個攤子就到酆記了。」
與此同時,在外顛簸了幾日的張進卿正引著一人走進樂安,這人是他在江宿結識的金主,因為「愛」極了姜染的木雕,一定要與他同回樂安,親自認識一下這位姜姓的木雕師傅。
「樂安二字顛倒過來便是安樂,真是一片安靜無爭的好住處啊。」
金主打量四周,矍鑠的眼裡有種張進卿看不懂的,複雜的感慨。張進卿不了解他的底細,只看他長了張善面,對人和氣,便覺是個老實本分的生意人,跟著他的話道,「我們這兒確實不容易找,向東百里是官道通行的玉寧,向西行進是繁華簇錦的北寄,南北兩邊綿延不絕十六座大城,哪會有人注意夾道里的樂安。」
誰說不是呢,他的人兩次路過樂安,三次途徑玉寧,都沒注意過這座小城,可見藏得有多深。
也正因為這麼藏著,反而讓他沒敢帶「刀」。
他是簡簡單單,獨自一人走進的她的「地盤」,連一直伴在身側的柳玄靈都被他留在了江宿。
張進卿輕車熟路地找到一扇大門,撩高帘子對顧念成說。
「她這裡生意不好,從不留人看店,這裡的人都知道她的規矩,真要買什麼或是出殯發喪,就打這兒進門。」
這裡是連著後宅的一臂通院,也有人稱此作二門宅,其實就是夾在店鋪和主宅中間的四方院子。姜染偶爾在這裡吃茶曬太陽,閒極無聊就從東邊月亮門穿過去,找幾塊棺材板練手。
今日倒是稀奇,剛一進去就見了七八個披麻戴孝的生面孔,這些人圍著一個半圈,圈子正中置著一張停屍板,板上通頭蓋著白布,居然是有生意上門了。
姜染蹲在停屍板那兒端著碗喝粥,坐人的小矮凳上反倒擺著鹹菜,不時用筷子挑幾條木瓜絲、酸豆角,嚼得嘎嘣帶脆。對面蹲著一個二十來歲的男人,正在跟她介紹情況,她吃兩口點個頭,估計是沒睡醒就被叫起來的,又想賺錢又不想耽誤吃飯。
張進卿先時還好奇這是樁什麼生意,墊著腳在人堆里一探頭,什麼心思都沒了。
「你這臉怎麼弄的,怎麼受這麼重的傷!」
姜染聞聲抬眼,臉上那傷很現形,最嚴重就是嘴角、鼻樑以及顴骨那一塊。但那模樣並不可憐,像常年打架的孩子頭,向上望出一對三白眼。
「小年那天跟付錦衾他姐搶糖瓜搶的。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,木雕賣完了嗎?」
「糖瓜有什麼好搶的。」張進卿聽得皺眉,破開人群走到她跟前,「付錦衾他姐可凶了,我二叔之前就被她打過,會功夫的,快讓我看看,疼嗎?」
他要看她的臉,眼裡全是不加掩飾的著急和心疼,她偏了下頭,其實是懂男女授受不親的,關係不親近的就跟人分男女,打她主意的,也分男女。
「不疼,早好了。」
張進卿的手僵在半路,難過和落寞都有,緩慢蜷起手指,知道這世間總有無可奈何。他不懂收斂情緒,姜染也不肯哄他,自己彆扭了一會兒,又接著之前的話說。
「何止賣完了,我還為你引來了一位金主,他特別喜歡你的木雕,想跟你再定一批新的。」
這話之後,身體一挪,才現出身後的顧念成來。
姜染視線上移,斜向上瞅過去。
張進卿口中的金主長了張和和氣氣的老頭兒臉,三庭五眼都算端正,看得出來年輕時候應該長得不錯,就是身上那身繡著銅錢紋的錦紫長袍太難看,不是那種沉心靜氣的紫,而是寫滿『我就不服老』的亮紫,簡直猶如小官人戴花,老叟抹粉。
這種一看就像腦子被驢踢過的人並不多見,她確信在此之前一定見過此人,並且絕非是在樂安。可惜記憶猶如枯黃的紙頁,卷翻幾紙,反覆翻閱,有字的內容上並沒有他。
「叫什麼名字。」姜染不冷不熱的問他。
顧念成半天沒張開嘴,頭一次看見這麼鼻青臉腫的姜梨,難免有些走神。她現在的狀態大大超出了他對走火入魔、發瘋、追狗、賣老頭棺材等事件的預期,尤其不動聲色時的神貌狀態,幾乎與囂奇門裡的姜梨無二。
這是瘋子嗎?
哪個瘋子眼神這麼清明?
關鍵這場景也與他七年前自薦加入囂奇門麾下時十分相像。
「叫什麼名字。」她當時就是這麼問他的。
「顧念成。」
「乾元八卦掌?」她正蹲在梨花樹下看螞蟻搬家,手裡拿著根稻草,螞蟻走到哪裡,她就堵到哪裡,「搶手人物,九幽門的路子比我野,怎麼到我這兒來了。」
當年的刺客門是三足鼎立,以九幽,山月,囂奇為尊,刺客這行當說到底是樁生意,有關起門自己養刺客的,也有重金招刺客的,她知道九幽門的人找過他。
「九幽門內鬥不斷,九名舵主各懷鬼胎,都要爭坐一門之主,早晚是盤亂棋。最重要的是,我猜測姜門主下一步要吞的,就是九幽。」
「你又怎知是我吞他,不是他吞我。」
「因為您夠狠。」
這句話並不是恭維,甚至說出來都有些不寒而慄。
一個剛剛起步的三流門派,短短半年便躋身江湖刺殺榜前三門之列,連截山月、九幽大小三十二樁生意。這樣的人,不會瞻前顧後,要的是俯首稱臣,何來被吞食一說。
「上了年紀的老頭兒是不是都如你這般通透。」她扔了稻草,打量他的鶴髮。
「我才四十來歲!」他錯愕出聲。
乾元八卦掌是極耗費心血的內功,越到精湛層次,越有龍種之相,但他只肯承認自己是個中年人。
「還是個不服老的老頭兒。」
他有心爭辯,她的脾氣喜怒不定,起身撣了撣灰塵,忽然震劍出鞘!三尺劍鋒破空而來,他的話被噎回嗓子裡,不敢躲,也沒餘地躲,劍尖最終停在他心口處,留下讓人心有餘悸的嗡鳴。
她臨時收勢,收劍入鞘,沒有讚許,只有一臉可有可無。
「以後門裡對外的生意,你跑。」
她不信任下屬,但下屬必須對她絕對信任。她可以用劍試人,人卻不能有任何躲閃的反應,否則現在躺在地上的,便是他的屍體。
她身上戾氣極重,尤其那張天然的,沒有血色的臉,總讓他想起荒山白骨,唳雪殘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