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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四章:樂安城的小年夜

2024-10-27 15:58:07 作者: 紀出矣
  臘月二十三是「忙年」,按年曆算,打從今日開始到三十便算正式進了年月了。二十三開頭要掃屋,院子裡的落葉要掃淨,桌面上的細塵要擦洗,這裡頭有幾句話的講究叫:家宅透亮,窮神不來,招牌明亮,衰神自退。

  全打掃完就是祭灶,這是今天最大的事,灶台東面要供上灶王爺神相,底下擺上瓜糖,麻糖,小鍋麥芽,灶王爺吃後嘴甜,上天復命時就會只講各家的好事。

  這是勞苦百姓種在心裡的小願望,希望衣食有餘,盼望福壽安康。

  姜染寅時收更,卯時就從床上爬起來了。她不知道隨手做下的木雕已經給她招來了隱患,更不知道自己那點兒瘋癲的「奇人異事」,已經通過張進卿殷切樸實的破嘴,傳達到了某位「舊相識」的耳朵里。

  她只是一心過年,一心想把灶王爺伺候好。因為每年太師父和師父都會從這一天開始為他們張羅過年,今年她們沒在身邊,自然就是由她當這個大家長。她以為她們還在,或者說,相信她們還在,她是少主,是上面有長輩的人,這是她心裡不肯翻開,也沒辦法翻開的一頁。

  平靈照舊起得最早,翻箱倒櫃地要給她穿「鮮艷」衣裳,她說什麼都不要,自顧自投身到衣匣里,翻出一套錦鯉映月的襖裙,平靈急得跺腳,說,「哪有小年穿藍色的!」姜染也不管她,自己給自己穿衣服,自己給自己梳頭,她那衣服分明是赤桃色的料子,比絳色淺一點,比正紅又少些莊重,正適合小年穿。

  攏手在頭上抓了只元寶髻,束髮的本事不如平靈,但是她心急,人家都說越早掃院子越好,手還在頭上忙碌插釵,腳已經走出去了,站在院子裡喊,「掃衰神了!趕緊起,趕緊起!」

  鬢角碎發梳不上去,差點把平靈急死,一個勁兒在她身後追。

  她不管三七二十一,抱著頭摸了一圈,稍微有點歪,其他都挺好,說什麼也不肯再重梳。剩下幾個陸續起床,旺兒先奔出來的,拱著手說,「姐姐過年好。」

  她笑說,「這才什麼時候,才剛開了年頭呢,等大年再拜,咱們今天首要一樣是把家裡打掃乾淨。」

  結果小年裡的頭一樣事就開了個不痛快的頭,焦與提議既然要打掃,就不應該光掃地,還應該擦地,擦招牌,擦死角,把窗戶拆下來洗淨灰,碗也要用熱水燙一遍。但是這些活他不讓別人動,非要自己一個人干。

  姜染不同意,說民間有老說法,必須全家動手幹活才能合力送走衰神,這叫人多力量大,不是收拾的越乾淨越好,她說,「你一個人全乾了,一個人送能送多遠?能有我們一起推出去的勁兒大?」

  這話照這麼一說,好像真是那麼回事了。

  付記這邊反倒沒動靜,因為付錦衾不信這個,不會像姜染那麼招呼夥計。折玉、聽風一直在屋裡踏踏實實地睡著,總不見起,反倒是守在酆記看人忙碌了一早上的暗影都看不下去了,敲著折玉的門說,「影主,人家都起來掃衰神了,我們掃晚了是不是送不走了?」

  其實他們過去根本不過小年,偶爾熱鬧一下,也是付姑奶奶張羅定一桌菜回來,吃過喝過便算完了。今年對門這麼一折騰,鬧得折玉他們也有了興致,聽說人家掃衰神,他們也跟著掃衰神,聽說人家那邊熬祭灶糖,他們就扔了掃帚,先「買」灶王爺,再買熬糖用的甜菜杆,他們之前就沒供過!

  聽風凝著貼得有些歪扭的灶神像說,「現買的怕心不誠吧?」

  折玉勸解他,「酆記的還是小結巴現畫的呢,別拘泥形式。」

  再說熬湯,大體分三種,麥芽的,糖瓜的,芝麻的,講究點兒的人家愛用芝麻,有條件的加花生紅棗,姜染一聲令下,三樣都做!

  其忍頭一次在萬眾矚目下上灶,難得有些緊張,姜染來來回回在他邊上走閒步,說你這糖要是能熬出鹹味兒我可真服你了啊。

  糖和掃屋一樣,都是自家人做才更顯誠心,姜染本來想讓陳婆婆上灶,一般老人家做東西都好吃,剛要建議就被小結巴捂住了嘴。

  她吃過一次婆婆做的飯。

  「不,不,不是人,吃的。」

  她說誰呢?

  其忍和陳婆婆同時看向她,又同時把注意力放到糖上。

  北方熬糖的原料多是用甜菜杆兒,這東西一到小年就有現成的甜菜汁賣,胡同口第三家小攤子大清早就生意爆棚,姜染搶了三大罐子,就是怕熬不出好糖。

  這東西你說多難倒不至於,說多簡單也沒那麼容易,緊要一點就是火候。先得把甜菜汁里的水煮出去,再花耐性攪開,火不能太旺,容易糊,也不能太小,攪不粘。

  一群人守著一鍋糖,到飯點了也端著碗站糖鍋邊兒上吃。

  這時候要是有認識他們的人來,估計得嚇死,這院裡的都是些什麼人呢?刀口舔血,生殺半生,這樣的人守著糖鍋,簡直像一群惡名昭著的「後娘」在研究怎麼帶一個孩子,你以為「後娘」要至孩子於死地,其實他們只想聽孩子一聲笑。

  付記這邊更不用說了,酆記做什麼他們就做什麼,從頭到尾都有一種隨波逐流的虔誠。

  可惜這鍋萬眾矚目的糖並沒有如他們預期那樣,變成三塊甜嘴蜜心的糖塊,當然也不至於咸,而是苦。

  其忍一連換了五鍋甜菜汁,熬了不下十碗糖,都沒好滋味。

  姜染氣得天靈蓋都要飛天了,掖著手問,「你是不是克灶。」

  這話說得可太缺德了,一個廚子要是克灶,不就相當於說做買賣的人克財嗎?

  其忍也想不明白是怎麼回事,攪著鍋里的糖說,「現在還能買到甜菜汁嗎?」

  姜染走到院外空地上,仰著臉看天,無聲做了個大開膛的動作。她覺得憋得慌,想把一身的心肝脾肺都拎出來透透氣兒。

  「到底誰說你是廚子的?」

  多造孽!她在院子裡跳腳,恨不得隨灶王爺一道兒去了。

  婆婆勸她,說姑娘別急,「咱們還有兩、三個時辰能試呢。」

  她盤腿坐在地上嘆氣,說不能了,「再做也是這個樣兒。您說這苦糖要是讓灶王爺吃了,不得到天上罵街啊。」

  婆婆勸她,「咱們冬至那天還忘吃餃子了呢,進了大寒不也沒掉耳朵嗎?而且灶王爺吃了苦糖,知道你過得苦,就會比旁人更疼你。」

  陳婆婆嘴裡的灶王爺特別有人情味,姜染信以為真,端著兩碗糖就到付記去了。

  她想讓灶王爺連她帶付錦衾一塊兒疼。

  結果兩邊兒鋪子都沒好廚子,熬出來的苦味兒一模一樣。付錦衾沒在付記,姜染也沒問他去哪兒了,鞋底往東一邁。

  她得買糖去,買現成的糖,都這麼苦下去還像話嗎?

  折玉跟在後面追了幾步,還沒張口就聽姜染說,「我給你們帶。」

  多好,這麼好的對門上哪兒找去,折玉無聲地想,假如他們真是不賺錢的棺材鋪和點心鋪就好了,他們公子可以喜歡瘋子,他跟小結巴也能... ...

  對面猛地飛過來一道視線,正是他念叨的童換姑娘,不過這人眼神里並無善意,甚至還有殺氣。看來是上次的劍鞘事件並未從她這裡過去。

  折玉看見她小聲對平靈耳語,平靈等了很久,她還停留在第一個「你」字上。平靈歪得脖子疼,拉著她說你進來說。

  「就,就,這兒說!」

  多不情願?自己結巴還恨別人嫌棄,平靈少不得要哄她,折玉一步一回頭的看著,不知道自己的嘴角一直伴著笑意。

  你上次見的是這個折玉嗎?就門口那個一看就嘴賊欠的。

  小結巴想這話,可惜掙到最後也沒說全,家裡人多,又亂,這錯認名字和人的事兒,便這麼一天深似一天的埋下去了。

  再說姜染這邊,腳程挺快,沒多一會兒就進了長盛街了。

  樂安城一共兩條賣東西的長街,一條叫樂安,一條就是長盛,樂安那條就是姜染他們所在的那條街,大店較多,是樂安城的門面,古玩玉器,精瓷買賣。另一條長盛則是小攤小販居多,燒餅油條,糖葫蘆、甜蜜果,東西賣得雜,人也熙熙攘攘地看不見盡頭。

  年關沒人收著力氣,都將吆喝叫得山響,姜染揚高下巴往裡頭看,她記得最裡面有位做白糖糕的老爺子,賣糕也賣糖瓜。

  這路程不遠,腿上多倒騰幾步就到了,都說趕早不如趕巧,老爺子那攤子上不多不少整剩兩隻糖瓜。

  「大爺,這兩隻糖瓜我要了。」

  這話是兩道聲兒,一道出自姜染,一道出自同樣熬了苦糖,被迫上街尋甜糖的付瑤。

  街道嘈雜,分不清是哪道聲音先至,兩人各自掀起眼皮,同時看向彼此。

  付瑤認識姜染,一看是她就眯起了眼,她不喜歡姜染,一是認定她是棘手的麻煩,二是她傷過林執。

  姜染則是從沒注意過付瑤,之前兩次交手都是在夜裡,一次在牆頭,付瑤一出來她就跑了,二次對方夜探酆記戴著面具,姜染沒詳細見過她的全貌,只覺得那雙眼睛有點眼熟。

  姜染認為自己先來的,從袖筒里抽出一隻小帕子,托在手上遞過去,「大爺,裝這裡邊兒。」

  付瑤認為比她先到,一隻手橫在姜染面前,「姑娘這話說早了,這兩隻糖瓜明明是我先要的。」

  兩位買主護不相讓,接下來為難的就是大爺了。

  大爺也是在樂安城常年架攤子做生意的,要說這城裡的姑娘夫人,不一定全都認識,面前這兩位卻萬不可能不識。一位是遠近馳名的棺材鋪瘋掌柜,一位是父母官林執的悍辣夫人,兩邊都不好得罪,這竹屜上的糖瓜自然也不能隨便給。

  大爺一言難盡的說,「要不您二位,一人一個?或是再往別的攤子看看,准還有剩的。」

  糖瓜不算什麼緊俏貨,小年吃用的上,自然也不止他一家在賣。

  姜染表示同意,但是她有她的執拗勁兒,拆開荷包抓出三枚銅板遞過去,「那我買您的,讓她往別的地兒找去。」

  您就說這人多軸吧,她這麼一說旁邊那位能讓嗎?

  大爺看了一眼付瑤,果然見她橫了眉毛。

  憑什麼她往別的地兒找啊。

  「大爺,糖瓜給我,讓她到別的地兒買去。」付瑤扔了六枚銅錢,價高者得,非要較這個勁。

  瘋子想了一會兒,把三枚銅錢從大爺裝錢的罐罐里撿出來,心說大過年的讓老爺子多賺點兒吧,但是對方那副:沒錯,老娘就是找你不痛快的樣子實在煩人。

  瘋子不是嘴上饒人的主,別看不買了,說出來的話絕對不會讓對方舒服。

  「你是冤大頭你買吧,我讓了。」

  多氣人,什麼叫冤大頭,什麼叫她讓了?

  「你給我站那兒!」付瑤立目,這事兒要這麼下去不算完!

  大爺愁死了。瘋子砸小林大人那事坊間早就傳遍了,大爺知道付瑤為什麼看瘋子不順眼,但瘋子顯然不知道她是誰,大爺也是好心,小聲跟姜染說,「您何必跟縣令夫人置氣,之前您砸林大人的時候不是也沒留情面嗎?再說您那話說得也不中聽,依我的,賠個不是便算過去了,好歹這位是官夫人,您跟她弟弟走得不是還挺近?」

  小林大人是個和氣的父母官兒,夫人雖說有些脾氣,在這樂安城裡也沒為難過誰,逢年過節還施粥散糧。姜染他不了解,可他聽說她把獵戶家的祖孫都接到鋪子裡住了,可見也不像外頭傳得那麼離譜,他想得是冤家宜解不宜結,沒成想反讓這兩位結著心結的主,以真實面貌相見了。

  姜染面無表情捻了兩下銅錢,懨一抬眼,看向對面的官夫人。

  「你是付瑤?」

  「你才知道?」

  三枚銅錢揣進懷裡,你說是不是冤家路窄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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