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三章:江宿的買主
2024-10-27 15:58:07 作者: 紀出矣
雪沫子飄了一城,又是一夜大雪。
姜染拎著更鑼進門,抖落風帽上的殘雪,東屋攏著一盆燙暖的炭盆,是平靈特意為她備下的。她拆了斗篷蹲在盆前烤火,沒過多時,就見平靈端著一盆熱水進來了。
「今兒可真冷,刀子似的往身上刺,我在屋裡睡著都嫌涼,您在外頭肯定更不好受。」
她端水給她洗漱,從來都是她最細心,姜染將手泡進熱水裡,揉濕絹帕蓋到臉上,深嗅了一口水汽,擦出一個清冽冽的自己。
「時辰還早,你該多睡會兒,下次不用等我,我可以自己燒水。」
平靈背過身給她整理床褥,「我本來也覺輕,後半夜風打窗戶,撼得跟打雷似的,也就童換能睡踏實。」
姜染笑了,童換本來就覺多,睡不足還鬧孩子脾氣,這些小小的往事經常鑽進她腦子裡,她喜歡這些輕快回憶,反倒是鬼刃極其厭惡,恥笑她的留戀。
「你以為你的人生只有晴天?」
她沒搭理她,她得不到回應便消失了。她當然知道不止有這些,可鬼刃想要她丟棄,也絕無可能。
她漸漸發現,鬼刃才是更偏激的那一個,她不肯回憶美好,只肯留在黑夜,一黑一白,與她之前妄圖拋掉的那些「黑」,又有什麼區別。
鬼刃在逃避,而姜梨在學著接受所有。
平靈說,「被窩裡給您攏了湯婆子,我剛摸還熱乎著,您快躺下歇個乏吧。」
姜梨坐上床,說你冷不冷,「咱倆一起睡吧。」
平靈楞了好一會兒,像是怕她反悔似的,噌地一聲鑽進被窩裡,被子都蓋好了。
她說,「行啊,童換愛搶被,您睡覺比她老實。」
姜染躺進來,兩人忽然沒了困意,睜著眼睛看著房頂眨眼。小時候她們幾個女孩兒也常窩在床上聊天,那時的姜染有一張很大的床,酸軟的棉被,和流光溢彩的床帳,那時候的她們不懂什麼是憂愁,嘴上說著不著邊際的話,腦子裡想著嚮往的未來,小胖丁最喜歡在床上吃東西,經常在枕頭邊留下一堆碎屑。袁欣最愛抱怨練功苦,丁香喜歡評論哪個男孩子最好看。
後來。
平靈垂下眼。
人越來越少,話也越來越少,她沒再央著誰留宿在她床上,她們也越來越不敢親近她。
平靈說,「掌柜的,您有點不一樣了。」
姜染問,「哪裡不一樣。」
您越來越像從前的您了。
平靈沒敢說出來,怕這場夢太短,來不及記住這些美好。她總問她是不是想起什麼來了,不是盼著她想起自己是囂奇門主,而是盼著她找回真正的自己。
狂躁,嗜殺,狠厲。
她擦劍的樣子,舔血的樣子,在大殿之上孤單起舞的樣子,最讓她心疼,也最讓她不寒而慄。
平靈轉開話題說,「您猜張進卿到南邊沒有。」
姜染踢了踢被子,將湯婆子挪到平靈腳邊。
「應該快了吧。」
窗外有片枯葉被風捲走了,葉片向南而行,逐漸呈現出碧翠顏色,落進一場聲勢浩大的雨里。
江宿多雨,雨點落在芭蕉葉上,不及停留,便要順著尖俏的葉尖扎進土裡。這裡的冬天是有春意的,但並不妨礙它冷,尤其寒月這幾天,接連不休的大雨,幾乎要在城內屯出一條河來。
本地人對此見怪不怪,早早將攤子墊高了架子,外地人則多不適應,蹚水進城,漚在鞋裡的雙腳都變成了兩隻會叫的蛤蟆。
柳玄靈面色不愉地帶著一行人走進客棧,姑娘愛乾淨,沒幾個人願意走這種連湯帶水的路,若非跟師父約好了在此地見面,她才懶怠走這一遭。
「六間上房。」柳玄靈放了一錠銀子在桌上,他們人多,少了住不下。
掌柜的聞言起身,說姑娘,「現今都是在城裡跑貨的富商,早沒那麼多空房了,普通小間倒是有,上房就只剩一間了。」
「那就按有的開。」柳玄靈也不為難,坐在凳子上皺眉瞪靴子,此時趕上年令,又正值交易熱絡之時,非要計較也是浪費口舌。
掌柜的立馬招呼夥計拿鑰匙,又問他們要不要用飯。柳玄靈沒開口,手下人便依照她的習慣在櫃前點菜,餘光里有道蜷縮在腳邊的身影倒是稀奇,抱著一堆木雕無聲無息的流眼淚。
柳玄靈將斗笠上的黑紗向上抬了抬,發現對方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公子,衣裳氤著水漬,像是從雨水裡跑進來,又在客棧里晾到半乾的。
客棧小二是個機靈貨色,見玄靈出眼打量張進卿,主動介紹道,「這是從樂安來的小公子,原是來這兒賣木雕的,結果商船進水,泡化了一兜胭脂,那木雕沒上漆,胭脂遇水上色,染了一片雜亂的紅,他這木雕就不好賣了。」
柳玄靈聽著小二的話打量木雕,有動物有人偶,細節處竟然別樣精緻,鼻子眼睛都刻畫的活靈活現,可惜染了胭脂就像沾了血,無端添了戾氣。不過這點戾氣在柳玄靈眼裡倒也可愛,她向來不愛正路上的東西,盯著一個染紅了腦袋的胖娃人偶說,「誒,別哭了,賣我一個唄?」
柳玄靈買了張進卿兩個木雕,一個胖頭娃娃,一個饞嘴老饕,那東西不小,一根筷子那麼高,掂在手裡還挺沉,顧念成進來的時候,她正拿老饕咬胖頭娃娃的腦殼。
「多大了還玩兒這些東西,人都到了嗎?」顧念成長了張祥善的臉,無論何時都有一副平和模樣。
柳玄靈站起來乖乖叫了聲師父,說人已經安排住下了,「就等您吩咐往潁州去了。」
最近姜梨失蹤的小酆山傳出點消息,有人看見五傻帶著她往南邊去了,說這話的人是江湖上名不見經傳的小嘍囉,無意路過小酆山,差點被那場亂戰嚇死,緩了好幾個月,好不容易從恐懼中走出來,又遇上山月派尋人。
他們懸賞緝拿姜梨,人像地點都符合他的所見所聞,財推人走,就跑出來報了信兒。
「可靠嗎?」顧念成眉頭緊鎖,在她對面坐下來。
「說不準,就算有誤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,您這位門主丟得太離奇,再這麼大海撈針下去,都要跑到關外去尋了。」
門裡沒了主事,他這個當長老的不急著貪權,反而比門眾還要操心她的下落,柳玄靈沒再當面質疑他的決定,他說要找,她就動她的人幫他找。
「真是師父的好徒弟。」顧念成意味深長地看向柳玄靈,「可惜馬還沒死,你就心急起來。弩山派的格殺令是你下的吧?」
她私下裡那些小動作,她不說他也有法子知道,他要活的,她偏要逆風而行!
柳玄靈輕咬下唇,知道他會動怒,心裡卻沒懼意,「山月派掌教下了命令,誰先拿到姜梨人頭誰就是下一任掌教,我背地裡雖是您徒弟,面上卻是山月派弟子,既有機會坐上高位,怎會不動心,再者,徒兒若為掌教,師父不也受益?」
「荒唐!」
顧念成一掌拍向扶手,在地上震出一道氣浪,柳玄靈不敢抵擋,倒退一步扣住身後桌案。胖頭娃娃和饞嘴老饕孤零零落到地上,翻了個底面朝天。
柳玄靈捂住心口,顧念成又緩和了神色。他這人做慣了好人,里外裝了七年,在自己徒弟面前也不肯暴露真心,柳玄靈知他所思所想,為他做刀做刃,看似是她割血吃肉,實則全是遂他的心。
他收她為徒,卻將她送到山月派做弟子,本來就是想兩頭通吃!
顧念成嘆了口氣,「你太年輕,有些事情並不像你想像那般簡單。」
柳玄靈習以為常地站穩,「師父教訓的是。」
她是被他養大的,他教她對所有人都狠,唯獨要對他忠誠。她也確實是這麼做的,因為他是她唯一的親人。
「沒傷著吧?」顧念成面帶關切地起身,順帶為她拾起地上的木雕,拿東西上沾著胭脂,他起初也以為是血跡,不免認真看了兩眼,忽然頓住了視線。
「這東西你從哪兒來的?!」
木雕上的兩金花震動了顧念成的心神,這樣東西是姜梨常做的標記,她喜歡拿它做召集令,喜歡用劍尖描畫它的痕跡,他仿佛憑空看見一道影子,在只留一盞孤燈的大殿上,投下一道寒涼的視線。
柳玄靈不認識兩金花,但她猜測這樣東西一定跟姜梨有關。
「賣東西的人跟我們住同一間客棧,徒兒現在就去查。」
「慢著。」顧念成叫住她,叮囑道,「謹慎些,問准了。」
「是。」
天色已至日昳,正是歇晌小憩時刻,柳玄靈沒在客棧內尋到張進卿,起手敲醒了卷在櫃檯上打盹的夥計,她說,「上午蹲在樓下賣木雕的哭包去哪兒了?我還想找他買幾隻木雕。」
張進卿在客棧里算得上一位「人物」,因為能夠從早哭到晌午,所以很容易給人留下記憶。
小二揉著眼睛說他啊,「應該是去瓷窯求漆料去了,有人給他出了個主意,說是把木雕漆上顏色,能遮上面的胭脂。」
「這裡有幾家瓷窯?」柳玄靈問。
「就一家。」小二給她指了條道,柳玄靈賞了他一塊兒碎銀子,倒不急著走了,站定了問,「你之前說他是從樂安來的?」
「沒錯。」小二有了賞錢,嘴自然更為殷勤,「他是跟他叔叔伯伯一塊兒過來的,往年都是長輩來此賣貨,樂安張家,常年都在我們這兒落腳。今年多帶來的這位,據說是張員外的么子,一看就沒在外面遭過罪,一點小事兒就哭成那樣。」
「除了他以外,還有旁的生面孔沒有?」
小二短暫回憶,「那倒不曾見到,跑生意的不愛用生人,錢多貨多,一個見財起意命就沒了,他們家一貫是那幾個人,船工夥計都不曾換過。」
「你都見過?」
「這個錯不了,我們做小本買賣的,最熟的就是記人。」
柳玄靈心裡有數了,反而不再尋人,單是對夥計說,「若他回來,請他到天字房來尋我,就說他那些紅紅艷艷的木雕,我全買了。」
窯廠的漆液貴得駭人,張進卿跟人談不攏價錢,未過多時便失魂落魄地回來了。小二朝樓上給他指了個方向,說是有大買主要買他的木雕,他涉世不深,只當是天降橫財,托著一大袋木雕就沖了過去。
天字房內,等待他的是一位長者和一位姑娘,長者面相挺和善,就是衣著顏色與年紀不大相稱,姑娘則是一如之前戴著斗笠,五官形貌捂得相當嚴實,只有聲音飄出來。她自稱是老者侄女,來自商族扎堆的大長驛顧家,世代經營木雕生意。張進卿入世不深,生怕在大商面前漏怯,只顧點頭拱手。
「失敬。」
「公子客氣,同是行商賣貨,哪有大小之分。」柳玄靈十分客氣,細聽下來沒一句廢話,全部是在打快船,她說,「公子那些木雕,三十兩銀子願意全賣給我們嗎?」
張進卿被動點頭。
「自然是願意的。」
「除此之外我們還想再定製一批木雕,不知公子可願與我們再做一筆生意。」
那自然也是願意的。
張進卿再點頭。
「只是不知做木雕的師父是否趕得及工期,我們要的急,一百隻木雕半個月就要出貨。」
張進卿以為長驛大商都是這般長驅直入,生怕生意落了空,忙說,「能出,她手快,素日除了打更便是做木雕。」
打更?
一直不曾言語的老者接言道,「這位木雕師傅,莫非是位老者?」
「不是,不是。」張進卿擺手,「是個姑娘,年紀跟我差不多大,本門營生是開棺材鋪的,只是我們那裡總不死人,唯一出的一樁生意就是發送我爹。她那鋪子不進錢,上下五個夥計,還有老人孩子要養,就去官府那兒接了打更的活。木雕是閒暇做的,但是手快,也巧,除了有點瘋瘋癲癲的,沒什麼大毛病。您這五十隻木雕交給她,准能按期交貨。」
張進卿心腸熱,自己賺了錢,便想讓姜染也能賺上。不待對方多問,便將酆記的情況里里外外介紹了一遍。
顧念成五指微曲,心裡已經打了幾個顛簸,五個夥計、老人孩子、瘋瘋癲癲... ...
他示意張進卿落座,溫聲道,「怎麼個瘋癲法?不會做到一半就不做了吧?我們等貨進京,是要做大買賣的。」
張進卿說,「那不會,她就是說話直楞,脾氣一般,對誰都凶,其他時候都算正常。」
顧念成摩挲著其中一隻木雕,故意道,「大抵手藝好的師傅都有些怪脾氣。老朽聽聞木雕行里有一門白姓師傅極擅做人偶,不知這位師傅是不是出自這一脈。」
「白姓?」張進卿搖頭,「她不姓白,姓姜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