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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一章:小結巴開會

2024-10-27 15:58:07 作者: 紀出矣
  姜染身體裡多了一個人,她可以跟她對話,但是她無法代替她接管這具身體。為了區分出你我,姜染叫她為鬼刃,她稱姜染為廢物。兩人大部分時間不肯往來,只有姜染神志鬆散,有了困意,或是很危及的時刻,鬼刃才能擁有自己的聲音和些許支配身體的權利。

  而這一現象,讓鋪內五人更為擔心姜染的瘋症,他們聽不清她們到底在吵什麼,每次都是點到即止,焦與甚至提議去老馮那裡買點藥給她吃。

  童換並不贊成這個提議,因為她認為老馮是付記的人,她仍然沒有對付記卸下防備,並且一直都在暗中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。

  冬天的太陽是點在冰窟里的燈,涼氣凝在空氣里,露一點皮肉就鑽皮凍骨的冷,守在路邊的攤販縮緊了脖子,微微鬆懈下來,便要躲著腳打上幾個寒顫。

  折玉在這樣的天裡卻是腳步輕快,掂著剛得的工錢走進同順賭坊。

  他要來贖他的空起劍。

  賭坊里烏煙瘴氣,剛一掀開帘子就撲進一股嗆鼻的煙味,賭桌上骰子搖得山響,座上是一堆麻木又虔誠的賭徒,各家悲喜都在搖晃的點數之間,各桌都有買定離手的吆喝。折玉目不斜視地走進裡間,放銀子贖東西,順便拒絕了賭場老闆武四里玩兩局再走的邀請。

  十賭九輸,他本就不是這種地方的常客,上次過來還是為了吊六面骰圖泗離現身,付錦衾要他手裡的離魂刀,一為收藏,二是這人四處作惡,惹下一身麻煩,竟然打算在樂安躲難。

  他們這片清淨地是他想躲就能躲的?折玉晃了晃腦袋,這麼多年了,帶著一身麻煩躲進樂安還活蹦亂跳的,就只有酆記。

  折玉賭運不佳,人雖清乾淨了,劍卻輸在了賭坊。劉大頭看他沒錢贖劍,就把剁棗泥的菜刀給他用了,那刀用著其實也順手,就是拿出來不大好看,上次跟酆記的人交手,折玉為了避嫌還沒帶刀,旁人的劍他用不順手,以至於挨了其忍一劍。

  他不知道下次再跟他們動手是什麼時候,吃一回癟就想起自己的好兵刃來了,抓在手裡沉甸甸的,笑容漸深,並未察覺身後有道影子,無聲無息地跟了他一路。

  童換這段時間一直在調查上次那群人的去向,酆記突然被人殺了一個措手不及,雖說沒有傷損,依然在心裡硌了一個麻煩,付記是離他們最近的人,最近,就最有可能消失於無形。

  折玉手裡的劍很快引起了她的注意,上次來的那群人用的也是劍,劍鞘很特別,她隱約記得劍衣上繪著吞金獸,折玉手裡的劍跟那個很像,但因他別在腰間,又著寬袖,行走之間只能窺見大半輪廓,就很難拿準了。

  折玉贖了劍就回付記了,樂安沒什麼好玩的去處,地方小,除了茶館酒肆,就是他剛出來的那間同順賭坊,不如守著泥爐子烤火舒心。

  外面沒起風,空氣卻極為冷凝,樹和人都像畫上的景,偶有移動也是靜悄悄的,鋪子裡沒人氣,比外面還要冷上幾分,折玉把空起劍放到櫃底就去翻爐子了。人蹲在櫃裡,剛欲起身就迎上一張從上往下看的臉。

  賣點心的櫃檯比旁的曲尺櫃高一點,童換找人也找劍,半邊身子拄在櫃面上,脖子抻得老長,再往下探就快倒翻面兒了。

  折玉錯愕地看著她,沒想到會看見小結巴。她看他的眼神相當坦然,伸手進來,扒著他的胳膊說,「看,看看!」

  看什麼?折玉笑容微窒,小結巴下腳沒聲兒,他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進來的,亦或是,跟著他進來的。

  折玉作勢起身,童換也隨他起身的動作退了回去,兩人對視,折玉一臉好奇地問,「你想看什麼?」

  童換言簡意賅,說,「劍!」

  乍一聽跟罵街似的,折玉抬了下眼眉,「你剛才看著我從賭坊出來的?」

  小結巴點頭,很奇怪,這姑娘身上沒殺氣,就是動手那夜,她站在人前應戰,也是一副習以為常的平淡模樣,除了說話時會皺眉。

  「我,得,得——」

  她得看那把劍,她嘴不利落,沒打算拐彎抹角。

  折玉沒見過這麼直眉楞眼堵人的,一時竟也語塞了,片刻方道,「你先告訴我為什麼要看那把劍。」

  童換裝沒聽見,她這個嘴要是把前因後果講清楚,得猴年馬月去了。他不給她,她就往櫃檯里翻,折玉怕她摔個倒栽蔥,伸手去扶的當口,她已經探身把劍拿出來了!

  「童換...」折玉一驚,第一個反應居然是她那個拿法容易割到手。手虛扶著,甚至扣了下劍鞘,怕那劍滑出來。

  童換看著劍鞘上的圖案,滿眼錯愕。

  「福,福... ...」

  「福獸紋。」折玉替她道,「這是衙門口官刀上才用的圖紋,我之前在林大人那兒當過一段時間差,林大人給我配的劍鞘。你方才就是想看這個?」

  是,也不是。她總覺得不該是這麼簡單的結果。

  童換將信將疑地抽出劍身,寒光一現,精鐵所制,劍體無功無過,只是把尋常兵刃。

  折玉幾不可聞的鬆懈神情,小結巴會疑心付記是意料之中的事,他們紮根在樂安這麼多年,自然也有能紮下去的防備。不過他確實沒想到這小丫頭會這麼直接了當的來,都說聰明人怕二愣子,不是因為二愣子更聰明,而是二愣子不講章法,反而容易讓人措手不及。

  折玉說,「這劍不值錢,劍鞘比劍貴,因是衙門口的東西,所以能在賭坊抵帳,分量相當於半塊公差令牌。」

  他將兩隻胳膊搭在櫃檯上,饒有興致地笑,「現在能跟我說說,為什麼想看這把劍了嗎?」

  童換把劍遞迴去,說,「不。」

  視線掃過他的手,發現那上面似乎蓋著一層東西,剛做了一籠點心的劉大頭剛好從後廚進來,一聲招呼便打散了童換的疑慮,「童姑娘吃不吃點心,剛做出來的,還熱乎著。」

  童換當然不想吃,斬釘截鐵地擺手,留下句「多多多謝!」就走了。

  劉大頭看著頭也不回地童換,神情從微笑轉為擔憂,「那劍真沒問題嗎?」

  折玉那把劍鞘雖然是貨真價實的衙門手藝,劍身卻很有一點來頭。

  折玉說,「沒有,」那東西扔到鑄劍師面前都不一定被認出來。

  空起劍不是什麼驚世駭俗的神兵利器,之所以能在江湖上留名,只是因為它出自異星閣第一劍師陸賢啟之手,眾人只知它是名匠鑄刃,並不知道這劍其實是陸賢啟最失敗的作品,鑄劍當夜劍爐斷火,一身精鐵只經歷了半日淬鍊,待到劍師次日來看,早已劍硬爐冷,一氣之下便拋至到了一邊。因其空有名號,撐不起精刃二字,故稱其空起劍。

  折玉是劍師陸賢啟的親外甥,正經兵器一樣沒給過他,打小就是撿些破爛似的邊角料用。所以別說童換沒看出那是空起劍,就是把這劍扔到劍堆里讓折玉找,都未見得找得出來。

  不過童換雖沒看出劍有異樣,卻在折玉身上看出點破綻。

  他手上有傷,雖然已經癒合,做了遮掩,依然能夠看出痕跡,她記得之前其忍傷的就是其中一人的左手。如果折玉是被其忍傷,那就一定是那夜來的那群人之一。可他們為什麼要試探酆記,他們又是什麼來路。

  童換自己解不開這些問題,夜深以後就把剩下四個全叫過來開會了。

  她不會寫字,唯一能表達清楚內容的就是那張結結巴巴的嘴。

  「付,付記,不——通,來,幾個!」

  結巴開會,大羅神仙都救不了,一句:付記不普通,他們有可能是那天來的那幾個人,楞是被她拆得疙瘩湯似的,碎得滿「鍋」都是。

  四個人都大眼瞪小眼等她下文,急嗎?肯定急。嫌棄嗎?肯定嫌棄。但是結巴這個語速,天王老子來了也得等她。

  焦與聽到一半實在聽不下去了,「當初我就讓你學寫字兒,你偏不干,非要跟人學畫畫,這回好了,半個啞巴似的。」

  關鍵她還當自己是個正常人,該說的話一句都不少說,你催她,她還拿眼珠子瞪你,還罵街,沒見過這麼暴脾氣的啞巴。

  幾個人哈欠連天地陪到第二天清早才明白她的意思。

  她懷疑付記是隱居在樂安的江湖人士,因看出他們不同尋常,所以出手試探。這跟上次來的那些人沒下殺招是對的上的。

  折玉手上有劍傷,但是她不敢確定是不是其忍所傷,必須要再打探一翻,先確定是不是付記的人再從長計議。

  這點話她說了兩個多時辰,四個人都快困死過去了,開完會忍不住抱怨,「你這嘴太慢!一盞茶的功夫能說清楚的事兒,你看看你用了多長時間。」

  結巴嘴皮子不行,耐不住她誰也不服,拿手挨個指他們鼻尖。

  「你,閉——閉——閉... ...」

  姜染打完最後一茬更回來,就看到他們幾個在院子裡吵架。童換站在正中間,姜染以為那四個在排擠她,照著說得最歡的林令頭上就是一腦瓢。

  「她唱歌都磕巴,你們好意思欺負她!」

  「沒欺負。」焦與替林令委屈,摟著腦袋讓他往後撤,「是童換大半夜折騰我們,而且她沒少罵我們,您看見那個手指頭沒有,她說不出來就往我們臉上戳... ...」

  幾個人七嘴八舌的告狀,姜染站在原地聽著,起初還帶著氣,後來越看這場景越覺得熟悉,好像很久很久以前,他們就總在她面前這麼告狀。

  「少主,焦與欺負我,您看他把我頭髮拽的,包子頭都拽散了餡兒了。」

  「你怎麼不說你把狗屎擦我衣服上了呢?」

  「都說了是芝麻醬!」

  一群小孩子在做舊的光色里一股腦衝進姜染的視線里,他們統一穿著霧渺宗的弟子服,統一束著圓滾滾的包子頭,那時人數比現在多,她一個一個的認,一個一個的看,除了焦與平靈等人以外,還有胖丁,穀雨,小丁香... ...她記得他們的名字,記得他們曾是圓圓整整的十六個人。

  那時的她只有七歲,他們與她相差無幾,都是稚嫩幼小的一群小坨子,嘴巴一咧,還能看見剛換掉的門牙。

  他們是霧渺宗最小的一批童宗弟子,是太師父專門挑來陪伴她長大的夥伴。他們喚她少主,她自然而然成為了他們的大家長,每次有人發生口角,都是她板著臉訓斥。

  「焦與,你是男孩子,小丁香拿你衣服擦手你可以擦回去,不能拽人頭髮知道嗎?還有小丁香,你也有不對的地方,芝麻醬多油!非得往焦與身上擦,你沒帕子嗎?」

  她的話在他們面前很有威信,他們起初很怕她,時間長了又迅速親近到一起。

  夜深時刻最是活躍,經常是幾顆腦袋湊到一起,商量「探險大計」。

  「少主,我聽說胭脂膏是用玫瑰花制的,出了顏色之後還會放蜂蜜,牛髓,這東西要是讓咱們得了,抹到饅頭上,得多好吃啊。」胖丁嘴最饞,隔三差五就要跟她提一次胭脂膏配饅頭。

  「蜂蜜和牛髓能有什麼好味兒,要我說,都不及珍珠粉好,您看咱們月集師父,擦完以後跟月亮的臉蛋兒似的,白得發光。」小丁香最愛美,最喜歡那些蜜粉香膏。

  「那是咱們師父本來就好看。」穀雨說,「我想聞聞八千里醉和香的味兒,聽說咱們師父閉關就點這個香。」

  「你們能不能有點出息,我聽說太師父有把離魂鞭,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神兵利器,既然要去主殿探險,當然要看神兵。」彭玉跟他們的想法都不同。

  「這有什麼好爭的,想看就都拿來看看!」姜梨是孩子頭,張口就來了個大包圓。

  小坨子們對大人的生活充滿好奇,因為被禁止進入主殿,即便膽戰心驚也要探尋「八寶奇珍」。

  不過那場探險的結果非常慘烈。主殿未過多時便燈火通明,兩位師父一個坐在窗戶上看著他們,一個打著呵欠說「猴崽子,擾了我的清夢。」

  抱著珍珠粉盒的小丁香不甚打了個噴嚏,沾了滿頭滿臉的白,拿到胭脂膏的小胖丁剛把饅頭掏出來,就嚇得不停打嗝。

  犯錯的懲罰是扎馬步頂石頭,小坨子們頂一個,姜梨頂兩個。太師父說,他們是你的人,你就要管好他們,恰如我跟你師父,如果我們沒有教好你,也是罪加一等。

  姜梨也是從那時起明白太師父的意思的,她給她夥伴,不止是讓她視他們為玩伴,更是在教她何為責任。而她的存在,對於小坨子們來說,也是如此。

  他們在山裡練劍,說話,無憂歲月里,暫時還沒有林令。她天真的以為他們會一直這麼生活下去,直到十二歲那年,突如其來的那場動盪。

  烈火燒紅了整座殿宇,刀光劍影劃開了整闕天幕,有人朝她沖了過來,有人從她身後頂了上去,她們的人折了一批又一批,身後追兵不斷,十六個孩子拔出兵刃擋在身前,起手應戰,稚嫩童音里沒有任何退縮。

  「帶少主走!」

  他們在面前砌成了密不透風的牆。

  可是,走?走去哪裡,霧生山不是他們的家嗎?她不知這場變故的源頭在哪裡,不知霧渺宗發生了什麼,只感受到攥碎心肺的疼。

  奪眶而出的眼淚震碎了殘影,酸澀的雙眼滿是山河蒼涼,心還沒來得及抽動——就被一道聲音扯斷了回憶!

  「別吵了!門主哭了!」

  不知誰吼了一嗓子,高音部分還有點走板,像被掐著脖子還要報曉的公雞。姜染皺起眉頭尋根溯源,發現又是林令。

  他總下意識喚她門主,她到底是什麼時候收的他?!收的原因是看中他話多嗎?

  雙方面面相覷,林令嚇得倒退了一步。

  她那眼神大約有些駭人,其實渾渾噩噩,根本分不清今夕何年。

  其忍若有所思,忽然神色嚴峻地走到她面前,「剛剛是不是忘記眨眼了?」

  此話一出瞬間破案!所有人都如醍醐灌頂。

  「總不眨眼容易迎風流淚。」焦與在邊上「確診」。

  「拿帕子敷一下吧。」平靈埋頭找帕子。

  童換結結巴巴說,「我,我有。」

  她將視線轉到他們身上。

  他們現在都長得比小時候好看,已是稜角分明的男子,鍾靈毓秀的姑娘,經歷過那樣的百味摻雜,竟然還能這麼傻裡傻氣的活著。

  她憑回憶跟他們重識,再見到這樣的他們,反而有種說不出的欣慰。

  傻的好,傻便是無憂,好福氣啊。

  她神色複雜地深吸了一口氣,揣起手,望著頭頂烏青的天色道,「用不著,緩過來了。吵完了嗎?吵完就進屋補覺去,晌午起來還得幫婆婆賣竹筐呢。」

  賣完了竹筐,要是有富餘銀子,就給他們買幾樣好吃的。

  童換愛吃白糖糕,焦與愛吃驢打滾,平靈喜歡辣切糕,林令愛吃薺菜餅,其忍倒是不挑嘴,自己做飯自己吃,但她還是決定給他買塊念了許久的驢肉。她後知後覺的發現,她對他們的喜好一直了如指掌,好像很多年前就是一人拉著幾個人跑,那時好像很艱難,一隻饅頭掰成六瓣吃,林令小時候愛哭,平靈還蘸著他的眼淚說,吃起來能有點鹹味兒。

  只是,林令什麼時候來的,剩下的人去了哪裡,霧渺宗突生的變故是什麼,在她這裡還是一團沒散開的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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