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八章:周性寒涼星宿花
2024-10-27 15:58:07 作者: 紀出矣
張進卿呆滯地看著姜染,心說你剛才看我半天,是不是在看我像不像冤大頭呢?
他說這個事是不是得從長計議,「這個錢肯定是不多,問題是這麼多木頭要怎麼賣,我們去南邊得轉水路,這東西沉,還怕遭水。」而且最關鍵的是,他看看姜染,「你這個邊角料是棺材板上鋸下來的吧。」
「沒錯。」姜染面不改色地看著麻袋,「都是上一任掌柜留下的老棺材板,戳在後院有些年頭了,搬的時候全是灰。新木頭到南邊容易受潮,老木頭抽了水才耐用,放心賣吧。」
張進卿說,「你猜誰會買棺材板做的木雕。」
「你不說誰知道?」姜染覺得他不開竅,「這木頭是裝之前割下來的,沒裝之前也是乾乾淨淨一塊板子,有什麼好避諱。再者,這世上有一個算一個,到兩腿一蹬那天都得用上,只要心不是歪的,影子隨它斜去,有什麼可怕。」
瘋子自有一套自圓其說的本事,連珠炮似地說了一遛,這把張進卿給繞進去了。
北木南賣,遇上好行情還能再翻一翻,旁的不論,就說姜染那手藝,確實不坑人。張進卿注意到她每隻木雕下面還有一個小印,刻著八角金龍似的葉子,他看那葉子不似尋常所見,問她花名,她盯著看了一會兒,說叫兩金。
「兩金?」張進卿打量那塊小印,不是印上去的,而是一手一手刻上去的,追問道,「可有出處?」
出處並不在書上,是有人教過她。
「四采碎黃珍珠傘,五月用作良藥方,百兩黃金都不換,周性涼寒星宿花。」
這些字念得她心裡發疼,腔子微微縮緊,沒來由的難受。
「你說的這個是種藥材吧?」張進卿看不出姜染的變化,見她說著說著就出了神,揮手在她眼前晃了晃。
她搪開他的胳膊,心裡翻攪,眼神也變得不善,沒了之前賣人東西的好性兒。
「你管這些做什麼,你現在應該先把木雕的錢給我。」
多不講理,誰想到跟她進來是買木雕的?你也看不出她到底幾歲,眼皮子總懨懨的,孤零零的凶。笑的時候他見的不多,只有見錢的時候才最高興。
她朝他伸手,他掏了六兩銀子給她,她不占他便宜,從前襟扯出一隻小荷包,掰開揉碎地數出幾十個銅子兒找給他,他說用不著,「萬一賣的比五十文多,就當謝你的。」
她兜著手往他手裡一塞,「真賺了再說,咱們常買常賣。」
張進卿走後,姜染就進了屋,太陽悄無聲息地西斜,一晃眼竟然已經入了黃昏。平靈困著眼進來給她倒茶,童換最近迷上了繡花,經常撈著她一起熬大夜刺繡,她們小時候就愛湊在一起做些無聊事,樂安歲月漫長,使她們也重拾了一些古舊的快樂,窗紙上投下一片秋香色,仿佛將人也做舊到了回憶里。
平靈說,「我見張進卿拎了一麻袋東西走了,您賣他的?」
「嗯,剛做成了一樁生意。」姜染飲下一口茶,臉上帶著點得意,笑容卻有些失真,無預無兆的開口,「兩金是誰,為什麼我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這麼難受。」
她最近腦子裡經常跳出兩金花,那是夢裡的姜染刻在劍鞘上的圖案,她經常摩挲那個印記,她告訴她這是兩金,她只有念著這兩個字的時候,眼中的戾氣才會消散,甚至有點像現在的自己。
地上傳來碎裂的聲音。
平靈失手打翻了桌上的茶壺,壺蓋碎在地上,慌忙蹲下身收拾。姜染奇怪地矮下身看她,平靈臉上的神色非常複雜,仿佛沒想到她會問,仿佛這兩個字也讓她感受到了疼。
她僵直著身體看向姜染。
「您是怎麼想起兩金的,您是想起什麼了嗎?」
姜染茫然的搖頭,似乎也在不解它的出處。她將全部疑惑都放到了眼裡,她需要平靈給她一個答案。
「她是蒼鷹,我們都是她羽翼下的雛鳥。」平靈在沉默了很久之後才說,「而且您不該叫她兩金,該叫她太師父。」
「太師父... ...」姜染重複這三個字,一時覺得這個稱呼很痛,一時又覺很暖。
痛暖糾纏的夜裡,她第一次夢見了平靈口中的太師父,她有一頭銀白的長髮,一身優雅的風姿,和一張經歷了漫長歲月,從容老去的臉。
那時的她尚在襁褓,是裹在一塊薑黃色的小棉被裡,被人遺棄到梨花樹下的棄嬰。
她將她撿起來,問身後一名容貌溫婉的女弟子,「這么小的孩子能吃什麼?」
女弟子眼裡儘是茫然,絞盡腦汁地說出兩樣東西,「羊奶,或是米湯?」
「我們有這些東西嗎?」兩金問。
「沒有。」女弟子說,但是我們可以去買幾頭羊,我們錢多得要命。
女弟子就是她未來的師父,她聽見兩金叫她月集,丘月集。
她們不大會養孩子,經常餵了上頓忘記餵下頓,她們給她做了一張獨一無二的搖搖床,經常搖著搖著自己就睡著了。她從床上摔下來,嚇了她們一跳,兩金總會最先埋怨月集。
「你連孩子都看不好,摔傻了我們就只能養個傻子了。」兩金年紀大了,便覺自己糊塗的有理。
月集一隻手把她提起來,上上下下的檢查,而她只是「咯咯咯」的笑。
「阿梨,這是幾?」月集跟她比手指,擔心真摔出什麼問題。
「先抱起來,一會兒勒死了。」兩金看著提著孩子後脖領子的月集說。
兩人手忙腳亂地把孩子抱住。
她們有很大的殿宇,有成百上千的宗門弟子,她們是霧生山的主人,霧渺宗的領主,她們被江湖人稱作八寒地獄——皈命閻羅。
但是她們對她極好,教她道理和武藝,她們給她取了一個名字,叫姜梨。
她們將梨花盛開的時候定為她的生辰。她在樹下一圈一圈的跑,一年一年的長大,六歲那年,兩金給她做了一碗難吃的長壽麵,一臉興致的問,「聽說你已有了長大後的志向,說出來給太師父聽聽。」
小姜梨昂首挺胸,「臥美人膝,掌天下權,亂世江湖,萬首稱臣!」
這孩子讓她們養廢了。
她看見師父和太師父一起皺眉,「這就是你琢磨了六個晚上的鴻鵠之志?世間權勢最累人,來時費盡心機,去時石火一現,你竟還爭它,以身殉物,如此愚蠢。」
小姜梨不解,「別人家的師父不都盼著徒弟有野心嗎?而且我聽外面的人說,若非我們不爭,天下令主都要易姓。」
太師父揣著手抬眉,「易來做什麼?成千上萬的鬼心思揣在別人腔子裡,能掏出幾顆真心。天下令主陸祁陽年剛四十就禿了腦門,你以為是他自己薅的?別干那些耗費心血的蠢事。」
小姜梨愁眉苦臉,「可是太師父,若我們不以刀劍為伍,以何為生?」
一把小刻刀擲到了她面前。
「我們可以開棺材鋪。」她看見太師父一臉驕傲的說,「我爹,我爺爺,我太爺爺都是做棺材的,若是當年我沒學武,現在也是個富得流油的棺材鋪掌柜了。」
腰間佩劍在劍鞘中發出不滿的嗡鳴,小姜梨看看手裡鋒芒畢露的鬼刃劍,又看看桌上的刻刀,「我學藝多年,竟然是為了開棺材鋪的?」
「木雕我們也會做,要學嗎?」她們異口同聲,她垂頭喪氣。
她們看著她笑了,很容易被她的小失落取悅,笑聲徜徉在山林之間,梨花落了滿頭,像場溫和輕柔的雪。她被那場溫柔所惑,想握一握她們的手,一手抓空,悵然睜眼,看見的是滿眼重歸塵世的昏沉。
更漏里的細沙不知什麼時候流光了,已經到了該上更的日子。她趿鞋下床,抓起冷硬的更錘。原來她做棺材的手藝是太師父傳給她的,原來她沒爹沒娘,是在霧生山長大的孩子。她們不希望她活得太累,更不希望她踏足江湖。
那她現在,活成她們想要看到的樣子了嗎?
腦子裡的疑問越來越多,她是姜染還是姜梨,如果她是姜梨,曾經出現在夢裡,滿眼狠厲的人是誰,那個人為什麼會活成那樣。酆記自稱跟她一起長大的夥計,是什麼時候出現的。師父和太師父去了哪裡,為什麼沒有陪在她身邊。
推開門迎進一室長夜,她望著漫天混沌的星斗呢喃,「總會有答案的吧。」
「你們說,門主到底醒沒醒?」
與此同時,暗中觀察她多日的焦與平靈等人也有了解開不的疑問,平靈對他們說了兩金花的事,只知道她似乎憶起了兩金,並不知道她還將刻有兩金的木雕賣了出去。
焦與也覺得稀奇,「門主之前走火入魔,從來沒提到過太宗主,怎麼這次這麼反常。」
前幾次的姜梨比現在更沒條理,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麼,她也從不與人溝通,仿佛只是獨自沉浸在一件事情里,這次的姜梨比上次清醒,也比上次有人情味。
「但若說是想起來了,荷包里那點銀子,她每天都要關上門數兩遍,真醒了怎麼還會在意這點小錢?」焦與說。
「何止數錢。」林令道,「對門那位付公子,她不也是一如既往的惦記著。」
「付公子好像沒那個意思,這段時日都不與我們走動了。反倒是那個張家大宅的張進卿,總在我們門口晃悠。」
「張進卿入不了門主的眼。」
話題逐漸走偏,七嘴八舌的討論,只有童換沒吭聲,透過窗戶遙遙看向付記的牆頭,她覺得付記和付錦衾,都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樣簡單。
至於那個張進卿,童換更看不上他,覺得他像個心甘情願的傻子。
這人自從在她這裡買了木雕後,便似有了正當出入酆記的理由,姜染偶有意圖去點心鋪,總能被他好巧不巧地攔在門口。
昨兒夜裡小販們收攤的時候,姜染瞧見一個繪著吉祥獸寶福祿紋的多角菱紗燈,寓意不錯,樣式也好看,只是燈下絡子打得太馬虎。她自己在外頭選了線,央著陳婆婆在六角各打了一條絛子,打算給付錦衾送過來。結果剛提著燈出來,就跟守在門口的張進卿撞了個滿懷。
她正提燈看那底下的穗子,沒提防他站在門口,她一頭撞進來,他下意識要接住,她已經迅速撤回一步,退了回來。
「你怎麼又來了?」姜染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的問他。
張進卿悵然若失地看看張開的雙手,不敢停頓,趕緊把昨天夜裡想好的詞「念」給她,「這不是想到一個賺錢的方嗎?城南那邊有條臨期湖你知道吧,那裡頭有魚,咱們把冰破開,釣魚去賣,既能得樂子又能賺錢。」
「釣魚?」姜染皺眉。
「是啊,年前魚肉都漲價,好些漁夫都鑿冰取魚,咱倆釣些回來,一準能賺兩倍。」
年前大家都在攢年本兒,不管富裕還是不富裕的,都會抓緊這段時間再賺一筆。破冰釣魚這事兒姜染沒幹過,要是真能賺上銀子,就能給酆記上下各換一身過年衣服了。
心裡躍躍欲試,面上還是踟躕,手裡的花燈還沒送過去呢。要是放到付記就走,太虧。她已經好幾日沒見到付錦衾了,這燈送過去不光是送年味兒,還得賺他幾句話,多看他兩眼才不算虧。
她仰起臉看向對面二樓的窗戶,早起就在上頭雅間看到他的影兒了,好像是在看書,這會兒窗頁合著,只有支摘窗欠著一道半臂寬的縫,縫隙里有鮮艷的緞花料子一閃而過,似乎是有客人在。
女客。
可惜這窗是斜向下的,只有裡頭有人能看清下面的全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