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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二章:那人是我姐夫

2024-10-27 15:58:07 作者: 紀出矣
  樂安城的夜,時時有風在樹草屋檐之間乾嚎,人靜下來,鳥獸尋窩避寒,便只剩下單調空闊的聲音。吊在酆記檐上的馬頭銅鈴被翻卷的藤紙燈籠撞了一下,立即響起一串乾巴巴的叮鈴,門開了,門頁上都帶著氣,姜染頂著從門裡邊走出來,反手把門摔上,又撞疼了一次馬頭鈴。

  她白天氣不順,到了打更時候也不見好轉,左手提燈,右手握錘,憋著莫大氣性在更鑼上敲出一聲巨響。

  「天乾物燥!!小心火燭!!」

  戌時正是睡意昏沉的時候,各家關窗吹燭,原本都已歇下了,乍一聽這報更的動靜,都從床上驚醒了。她之前打更不是這動靜,雖說後頭綴著一堆驢唇不對馬嘴的話,聽習慣了也還覺得挺有意思。

  今次不知在哪兒受了氣,嗓子裡那動靜,凶裡頭帶著苦,苦裡頭帶著憋屈,憋屈里還帶著狠,嚎喪似的。有好信兒的老百姓推開窗戶看人,心裡頭窩火,剛欲理論兩句,就被她飛過來的眼刀嚇退了。

  「睡你的覺去!想買棺材啊?」她還嚇唬他們。

  眾人礙於她是瘋子的身份,只能重重將窗戶關上。她也不管旁人死活,就這麼繞城乾嚎了一圈,轉回酆記門口後,仍然覺得沒宣洩完心中不忿,竟然打算再喊一圈。

  「天!!」

  「天惹你了?」對門付記點心鋪的直欞窗被人從裡面推開了,窗裡頭沒燈,影綽綽有道坐在窗前的人影,姜染提著燈籠走過去,映真切了付錦衾的臉。

  驟然拉近的光有些刺眼,他偏過頭,瞥下一道視線,姜染看他輕袍緩帶的裝束,猜測他是被她「喊」起來的。

  天沒惹她,都是人在造孽!

  她心裡有股火出不去,憋得五臟六腑都跟著受累,背身往他門口一蹲,丟給他一個惆悵至極的後腦勺。

  付錦衾看了她一會兒,語氣平平道,「讓你的人替你打,你回去歇著去。」

  更鼓每兩個時辰就得喊一次,她就是不多繞這一圈,亥時再喊,也得把他從床上喊起來。

  「哪有人,全是廢物,嘴皮子利索的都睡著了。」她後腦勺一動一動的,對著自家門口罵街,又垂下去。方才她出門時還剩下一個熬夜繡花的童換,不知什麼時候愛上的這門手藝,繡得驢唇馬嘴依然鬥志昂揚。

  她那嘴還不如她呢。

  付錦衾知道她為什麼慪氣,昨天她去衙門口鬧了一通,消息不脛而走,傳得滿街都是。林執處世公正,她這麼一個冒冒失失的人,在他面前肯定討不到好處。

  「就因為昨兒沒讓你埋死囚?」他問。

  「不止死囚,義莊還來了好些個!」她提起這事兒就要發火,站起來面對他,想到他不愁銀子,定不明白這種愁苦,長嘆道,「你不知道的事兒多了。」

  她有老人孩子要養,有五個廢物夥計要吃飯,她想讓他們都過得好,可活著太難,她有手藝沒處使,她找不出自己的毛病。

  燈籠在她手邊搖晃,連它都變得垂頭喪氣,付錦衾難得見她這樣,不由道,「你還有多少銀子,上次買給婆婆的藥吃完了?」問完去勾她前襟的荷包,想看看她還剩多少家底。

  她主動拉開荷包湊近,兩人一起往荷包里看,「還有十幾兩吧。」

  切近之後,她身上淡淡的梨花香就撲了上來,付錦衾不自覺地抬眼,她正念念叨叨掂量她的「餘糧」,眉毛擰成一團,幾乎像個孩子,具體說什麼他沒細聽,只注意到那張近在咫尺的臉,和一張一合的唇。

  「我再這麼耗下去就得餓死,你說是吧?」她忽然看他,聲音在耳朵里放大。

  他收回視線,說「不至於」,不動聲色地跟她拉開距離,「省著點兒應該夠用,打更不是也有工錢?」他作勢拿茶,桌面上空空如也,連只壺都沒有,他的人無處不在,還能讓他渴著?立馬有人貓腰遞來一壺熱茶,一隻茶杯。

  他呷了一口,心情差強人意,忽然意識到自己對她太親近,仿佛她不是外人,仿佛再這麼下去,她和他都可以任對方予取予求。

  姜染則是全部心力都全放在銀子上,這事在她這裡追根究底,還是縣令的問題,算上義莊那八具屍體,她一共丟了九樁生意,九樁!

  這是位無故就能生仇覓恨的主兒,遑論這次。姜染入定似的想了一陣,沒想開,忽然從窗戶外探進半邊身子,抓著付錦衾的手說,「陪我去個地方!」

  大晚上黑風濁夜,能有什麼好景,她沒細說,他也沒深問。大約心裡有了困惑,也想出來走走。這不是他第一次陪她發瘋,頭一遭買狗,他搭進兩瓶金創,大半夜賠她送銀子,被她拆了一扇窗戶,接陳婆婆回家,付了好些藥錢。他是精於算計的人,到她這裡常常賠本,是他算不明白帳了嗎?

  他看向走在前面的姜染。

  她帶著他穿屋過巷,走得全是窄路,這種地方常年堆著一些廢舊之物,她像怕他摔著,忽然向後伸手,抓住了他的手。

  兩人誰都沒提燈,窄小的巷子像被人蒙了一層密不透風的厚紗,他停下腳,兩人的臉都攏在昏沉里,姜染感受到一點溫熱,和因他驟停,打在腕子上的,冰涼的佛頭串子。

  「再過一會兒就到了。」她回過頭拽拽他,不知為什麼心頭髮燙。

  他在看她,輪廓即便墜入這樣的夜裡,也還是能輕鬆又清晰的讓她感受到他的視線,她略微心驚,這種看似乎與以往不同,又似乎沒什麼不同。

  沉默片刻,他帶她躲開一條橫在地上的竹筐,說,「看路。」

  她嗯了一聲,轉過臉,握住他三根手指,手心微微汗濕,也許是他的手太暖,捂熱了她的手心。

  路途不算長,走出那條長巷,道路便開闊起來,月亮從雲堆里鑽出一點頭臉,耀下一片雲藹半揭的薄光。道路兩邊依舊是高牆,牆上有樹影,正借著薄光,投下幾片斑駁的影子。

  姜染走到一顆歪脖樹旁就停下了,鬆開他的手,蝦著身子撿了幾顆碎石子兒揣進懷裡。

  仰著腦袋盯著牆頭看了很久。原本打算爬樹,可身上輕飄飄地,總有一種縱身一躍就能坐上牆頭的錯覺。樹葉被風颳出蕭瑟的沙沙聲,葉片高低起伏,綠袖輕招。樹下是纖瘦筆直的一道小影,做了幾次墊腳的動作,自言自語地說,「我上去試試。」

  自從上次追賊跳過一次城門之後,她身體裡就生出一種躁動,每次看見攔路的門牆、人群,甚至不大好走的雪路都想凌空翻過去。法場那口腥甜像勾人的迷香竄進內腹,有真氣在悄悄流轉,有內力在暗暗跌宕,她不知道這些力量代表著什麼,只知道自己肯定不會只有做棺材這一樣本事。

  呼吸隨葉片起伏,又緩慢沉入丹田,極快地躍上牆頭。動作乾淨利落,如硯中一點濃墨落進墨盤,可惜剛在牆頭坐下就生了變故,上身向後一個大仰,差點栽回去。

  付錦衾聽到一聲痛苦又疑惑的「誒?!誰薅我頭髮?」

  老樹籠枝太多,常年沒人修剪,便伸展成了無拘無束的刺蝟,姜染個子不矮,又梳著雙髻,剛從枝幹里鑽出去就被樹枝掛住了頭。

  「誰啊?是鬼打牆嗎?」

  她手在半空亂抓,嘴裡念念叨叨,念咒一般。

  他表情複雜,像在思考她就這麼摔死好像也挺省心。

  老老實實當個廢物不好嗎?

  付錦衾喟嘆一聲,躍了上去。

  「往後靠!」他攬她的腰,一手托著,另一隻手去解她纏在枝頭的髮絲,女人的髮髻他擺弄不明白,一圈一圈的繞,一圈一圈的纏。修長手指穿梭在青絲之間,略微笨拙。

  付錦衾覺得煩躁,上一次這麼煩還是替她包紮傷口的時候,距離此刻也沒過去幾個月!這人像是擔心他過得太平靜,非要給他一些驚喜。

  「不會找個沒樹的地方?」他寒著臉道。

  他身上有好聞的香味兒,人一上來,她這心就踏實了,就近端詳他領口精細的福獸雲領紋,「我也沒想到我能上來,萬一要是摔了,還能抱住樹幹。」

  眼前一黑,是他袖子落到她臉上了,他今兒穿得是廣袖,胳膊抬高,那袖就落下來了。

  那麼清雅體面個人,楞是讓她逼得大半夜坐牆頭拆頭髮。

  實在有些造孽。

  付閣主拆得不稱意,她卻極喜歡這種滋味,「美人腰」近在咫尺,比樹幹更讓人安心,她之前抱過,隔著衣服也能感受到柔韌健碩的力量。如此一懷念,手就不客氣地摟了上去,誇讚說,「你有把好腰。」

  溫熱一段兒身子骨貼上來,你說誰在占誰便宜。她腦子一窮二白,付錦衾可不是拎不清的主兒,血氣方剛的年紀這麼鬧下去還有規矩麼?使力將樹枝折斷,拎直了她的身子。

  「能不能有點姑娘樣子?縱使不拘小節也要守大矩。」他板起臉訓斥她,蹙起的眉峰像水墨勾畫的山川,再嚴厲都有清雅端正的容色。

  「我只跟你這樣。」她一眼一眼看他,見他又有數落的跡象,立即比了個噤聲的手勢,示意他往院子裡頭看。

  院子裡有住家,隱約是個三進院,前院漆著燈,只有正院一間房裡留著一隻蠟燭。直欞窗上映著一道秉燭夜讀的人影,這樣的院子樂安城有很多,很難一眼辨出是哪家那戶,好在她一早打聽過,知道裡面住的是什麼人。

  手裡的小石子兒被她掂了兩下,瞬間變作一道離弦的箭,精準無比地打在小窗上。

  付錦衾不動聲色地看向她的手,她這段時間長進不小,除了腦子不著調,身體各處都像只破土的種子在緩慢生長。

  燈下的人地動了動,似乎疑惑石頭的來歷,她又接連擲出兩隻。每一隻都打在同一個地方,這種距離還能這麼精準實在令人稱奇,付錦衾有心探探她的脈,院下房門一開,已經有人端著燈出來了。

  「誰啊?」搖曳火光里跳出一張清瘦的臉來,付錦衾神情微變,不待對方走近,就已迅速反應過來院內之人是林執。

  瘋子來此的目的昭然若揭,付錦衾暗道不妙,正欲出聲提醒,就聽瘋子大喝一聲「狗官!」掏出一塊石頭就砸了過去。

  這一砸正中林執腦門,姜染繼而抓出一大把石頭,邊扔邊轉手遞給付錦衾一把,說,「你也砸。」

  他砸什麼?他「姐姐」付瑤三年前就嫁給林執了,這事兒樂安城人盡皆知。他早該想到這渾人不會善罷甘休。只是這一夜突如其來的事情太多,沒去細想其他,否則他會坐在這兒跟她犯傻?

  付錦衾一臉荒唐的道:「你砸的那個是我姐夫。」

  「你姐夫?」姜染也蒙了,想到他之前大搖大擺的讓城官兒開城門,確實說過他跟官府有親戚,沒想到親到這個程度。埋頭在石頭堆里扒拉出一塊兒小的,塞到他手裡。

  「那你砸一個,這個輕!」

  這是砸幾個的事兒嗎?付閣主眉心皺成一個川字。

  小林大人做了三年縣官也沒遭過這種活罪,更沒被人罵過狗官,這話簡直比砸他還疼,迷迷糊糊地爬起來反問,「哪兒狗了?話從何來,可有憑證!」 他前段時間剛破獲了一起偷雞殺鵝案,老百姓都可感激他了,問完又覺得順序不對,捂著腦袋喊,「抓刺客。」

  前院就是樂安縣衙,衙役在衙門口當差值夜這麼多年,頭一遭遇到行刺縣官的,嘴上稱奇,動作卻不敢怠慢,連忙穿衣戴帽地往後宅趕。

  另一頭南屋的燈迅速亮起,比衙役反應還快,眨眼之間便衝出一人。樹影月華之下,那人秀眉一瞪,模樣生得端雅清秀,極有大家之風,一頭長髮披散,卻在風裡丟了規矩,炸了毛似地在風中飛揚。

  正是付瑤!

  姜染一看情況不對,兩條腿往牆外一轉,噌地一聲就跳下去了。於是付瑤短暫四顧,只在牆頭看見一個坐的穩穩噹噹的付錦衾。

  姐弟倆短暫對視,付瑤吼出一個高音,「付錦衾!你瘋了不成?」

  付閣主楞在牆頭,一個連殺人都閒庭信步的矜貴人物,何曾經歷過這些?片刻之後,冷下臉道,「不是我。」

  「不是你是誰?當我瞎了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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