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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章:可能想家了吧

2024-10-27 15:58:07 作者: 紀出矣
  姜染是個能將一切「昨夜」,確定翻過便不會拿起來再翻閱的人,她能容納進腦子裡的內容不多,盡職盡責的將更打到寅時,就一頭扎進酸軟的被窩,一覺睡到了晌午。

  平靈為她找了身「紅色」襖裙,說是臨近年關,要穿得喜慶才好迎年,她扯扯身上的黑底暗花小襖,沒告訴她張金寶出殯那天,隔壁過來吃席的王大娘有身一模一樣的。

  平靈眼裡越鮮艷的衣裳越老氣,根本不知道那料子跟她不般配,給她梳了一頭嫩生生的雙環望月髻,就讓她出門了。她開始暗暗覺得,別人覺得她瘋,也可能跟她身邊的丫頭和這身打扮有關了。

  官府那邊至今沒接到任何動靜,大街上仍舊貼滿賊人的畫像,姜染目不斜視地路過,如往常一樣,抓住一個路人,為自己「造謠」。

  「我不是瘋子,做棺材的手藝還挺好,家裡有要死的人嗎?上我們家看看去,童叟無欺。」

  路人看她也是習以為常,使勁一扥胳膊,「我不信!」

  全樂安城的人都知道她腦子不好使。

  「不信拉倒,我跟別人說去。」瘋子腳下不停,繼續尋覓下一個路人。不是有那麼句老話嗎?謠言這種事,聽得人多了,就一定有傻子相信。

  折玉起初對姜染不大放心,擔心她嘴上沒有把門,自她出門便一路跟了出去。他看得出來,公子昨夜動過殺心,後來帶著她回來,他還質疑過他的決定。昨夜那件事若是他料理的,肯定不會留活口,直到一路跟蹤下來他才明白,他們殺一個傻子沒意義。

  他跟了她五條街,見她問了二十多個人還不氣不餒,跟了一陣就放棄了。

  而姜染這幾條街走的,比折玉有收穫多了,路過陳家巷時,剛巧遇到了之前打更那家的老舅爺,老爺子看她沒日沒夜的給自己找活,主動給她指了條明道,他說有殺人犯要被砍頭了!「這人犯是上一任樂安縣令抓起來放到牢里的,結果衙役糊塗,把這人給關到活囚牢里去了,昨兒縣太爺重翻案宗,才發現裡頭混著一個死囚。」

  這死刑犯按例是由官府出張草蓆子,隨便卷了扔到亂葬崗便算完事的,但是前年,大行皇帝殯天,新帝登基頒了一條慈恩令,活罪減半,死囚贈棺。罪不至死的,減一半刑罰,死囚雖說不能放,但是給了發送一口薄棺的恩典,到時候棺材鋪出棺材,官府給出銀子。

  老爺子說,「你要是想要這活,過幾天砍頭就去那兒守著,跟衙門口的人說一聲,操辦了這一樣,也不用費多大勁,刨個坑一埋,你能賺副棺材錢。」

  姜染沒在街上「撿」過這種好事,點著頭說,「我這裡先謝過您,回頭您需要什麼,儘管知會我,我便宜賣您。」

  老爺子不接她這個茬兒,說,「我用不著,咱倆還是少見吧。」

  砍頭這事兒,樂安縣衙辦的不多,城裡頭清淨,閒雜人不多,雖偶有欺行霸市,也沒亂到敢在大街上砍人的地步。今次說要砍的這位,也不是本地案犯,而是從外地逃竄進來,被上一任老爺給摁住的。

  據說這人從會端飯時就會拿刀,剛被拿下的時候橫得沒邊,被人忘到活囚牢里過了六年多,差點沒在裡頭憋死,乍一聽聞要被拎出去砍頭,簡直比無罪釋放還要開心。

  他這頭開心,樂安城裡做買賣的商人小販也跟著歡天喜地,因為樂安城有過一個不成文的說法,死囚上刑場之前吃了哪家鋪子的飯,哪家鋪子就能財源廣進。

  這話其實沒什麼實質性的道理,百十來年也沒人細究,反正只要是跟「財」沾邊的傳言,都能被一代又一代的延續下來。

  於是,在死囚犯前往菜市口行刑的那條必經之路上,不管是做大買賣還是小生意的,都提前在家裡蒸好了米飯熱菜。姜染原本只想賺副棺材錢,一看別人家開火,也跟著湊熱鬧,早早從後廚端了其忍做的三菜一湯等在門口。

  再看對面付記,比她陣仗還大,折玉,聽風,劉大頭,還有好些個沒露過面的人都站成一排在那兒守著。

  付錦衾沒露面,估計是覺得這事兒荒唐透頂,只有鋪子裡這些二傻子信這個「邪」。

  時辰偏近午時,衙門口的人才敲著銅鑼把犯人押出來,衙役在中間擋開一條大路,提前就把秩序維持好了。

  各家掌柜手裡拎著一個食盒,從第一家開始送起,許願似的,說好吃好喝,送財入舍。死囚竟也大方,誰家的飯都吃,誰家的菜都嚼一口,這麼吃下去的結果就是,走到酆記門口時,這人吃飽了。

  他跟姜染說,「老子不吃了,這便上路去了,你把飯端回去吧。」酆記前頭是家包子鋪,死囚剛在那兒吃了八個包子。

  姜染從他吃包子的時候就知道不妙,這會兒聽了這話,氣得眼珠子都冒火,數落道,「剛才我就想說你,包子有那麼好吃嗎?沒吃過肉還是沒見過面,你看看我們家,三菜一湯!不比吃包子香?」

  她抱著食盒不肯走,一隻手挎著,一隻手遞飯,「吃一口,我這鋪子生意不好,就等著你幫忙進財了。」

  死囚往她鋪子裡看了一眼,正中間就是一口打樣的棺材,姜染告訴他,「那是裝你的,等你腦袋落地就得進這裡頭。」

  死囚不知道她還打著賣他棺材的主意,盯著她的鋪子道,「你這地方,生意好就得死人。」

  姜染不以為意,「飯館生意好還死牛羊豬狗呢,旁人的買賣死得,我的買賣為何死不得。」

  邊上看熱鬧的人提醒死囚。

  「她是個瘋子。」

  瘋子壓根沒正眼看他,端著飯往死囚面前一舉,「趕緊吃,別錯過了好時辰。」

  死囚推脫不過,勉強扒了一口,差點沒把之前吃的吐出來。

  他說,「你鋪里的飯還沒牢飯好吃呢!」

  「那是你沒吃對門的。」姜染面不改色地晃了晃腦袋,「不如我。」

  對門那幾個端著食盒的一起挑眉,心說你缺不缺德,我們不知道我們做的難吃嗎?這不正因為不好吃,才想讓他幫我們轉個運嗎?

  「不過這飯我是沒得選,你下輩子倒是可以選擇不吃牢飯,生而為人,搶別人的幹嘛?活不下去也不能那麼干,記住了嗎?」姜染最後給死囚灌了口湯,剩下的放回食盒,就算完成了「財源廣進」的儀式。

  這事兒說起來挺神奇,沒根沒據的事兒,死囚吃了,她就真從心裡闊亮起來,好像從明日開始,酆記就能進財了似的。

  沒成想,她這等財的還沒笑出來,「送財」的那位反而失聲痛哭起來。

  世間真英雄豪傑不論,就說這類在外頭燒殺擄掠之輩,真到要砍頭這一步,沒有不怕的。大刀一抬,人頭落地,死囚犯心裡不犯怵嗎?裝得再像心裡也是發虛。

  他說,「其實我一點也不想死,之前裝橫是怕牢里的人欺負我,衙役沒關錯牢房,是我自己趁亂混進去的。我不想死,就悄悄給自己找退路,後來他們說還是要死,我就只能硬著頭皮出來。」死囚說,「我現在知道後悔了,下輩子一定不再犯了。」

  姜染若有所思,「壞人不一定能有下輩子,你想得太樂觀了,你這樣的,能投個牛羊豬狗都算好的。」

  她在接下來的時間裡,花了一點時間為死囚講解何為十八層地獄,說到興頭上還讓童換在邊上作畫輔助。童換那畫惟妙惟肖,畫只蒼蠅都像能從紙上飛起來,更別提這麼一副大場面了。

  死囚嚇得抱著腦袋痛哭,說什麼都不肯死了。折玉一看死囚哭,急得上前說,這飯還吃不吃了,柳捕頭一見犯人失控,還管什麼飯!趕緊催衙役趕人,把犯人押入法場。

  縣太爺坐在監斬台上,挺莫名其妙,說這人押出來的時候不是挺願意死,這會兒怎麼哭成這樣。柳捕頭不知道怎麼跟他解釋十八層地獄,和瘋子嚇唬死囚犯事件,只能簡單回復,「可能想家了。」

  想家就趕緊「送回去」吧,林執也沒多問,抬眼看看時刻,正是行刑的時辰,右手一提狼毫,一筆硃砂劃到斬首令上。這個節骨眼,法場一般沒人出聲,這人關了這麼些年,也無甚冤屈之處,令頭一落地,就是劊子手的事兒了。

  再看台上,死囚哭累了,反而沒了掙扎的心力。劊子手刀尖向西,朝刀身上噴了一口烈酒,而後用力一揮!

  大部分人都背過了身去,只有站在法場最前排的姜染,深嗅了一口濃稠的血腥氣。

  這活兒我過去是不是幹過?

  她盯著劊子手的刀,緩慢眯起眼,覺得那刀太憨太鈍,砍頭哪需這種蠻力,只要下手夠快夠准,薄劍亦能斷頭。那劍,甚至不需太長,反抓在掌心剛好能到手肘位置,那人也不必離她太近,腳下一個瞬移,迅速抬臂入喉!

  姜染眼神氤氳,恍惚見到一人坐在高台之上,座下進來一隊人,為首之人態度蠻橫霸道,她揚眉看了那人一眼,縱身一躍,極快地從他身側略過。

  有什麼掉下來了,滾落在地。周圍人嚇軟了腿,不住倒退,有人瞪圓了雙目,卻沒力氣逃離。

  她舔舔嘴角,狼目里儘是邪氣。

  這人是誰?姜染不知道,只隱隱覺得興奮,像吃了太久素食的野獸,忽然憶起了肉味兒。

  這人是誰?她又好似並不喜歡她,剛生出靠近那人的心,便覺得厭惡。

  「這是個惡人,離她太近會不得好死。」她聽見一道聲音說。

  「什麼叫惡,悖逆江湖,不遜天下,便就是惡嗎?」那人輕慢一笑,「天下令算什麼東西,告訴你們令主,我囂奇門沒有規矩,你們的規矩,在我這兒也成不了方圓!」

  門眾跪了一地,她揮手讓他們退下,大殿之內只剩她一個人,在光下跟影子跳舞。

  誰在唱:眾生皆苦,悲喜自渡。

  「姜染。」

  耳朵里忽然傳來一聲輕喚,打亂了她嘈雜的思緒,那些渾噩躍進腦中的畫面開始褪色,逐漸合成了一副奪人的眉眼,雲靄半揭,她看他仍像霧下遠山,出走的思緒卻被他一手拉回,輕巧落地。

  姜染看著他回神,猛然想起一樁大事,再次皺緊了眉,她說,「死囚沒吃上你家的飯,往後若是我那生意好了,就包你吃住。你長得這樣好看,不用唱曲兒,不需撫琴,不必伺候我喝酒,單是坐在我面前我養你一輩子也甘願。」

  付錦衾神色不變,扣著姜染的手腕說,「那個不急,你先把刀放下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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