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章:瘋子的生意經
2024-10-27 15:58:07 作者: 紀出矣
老馮起指搭在脈上。
過去看病有個不成文的規矩,病得嚴不嚴重全看醫者臉色,若這人蹙眉,便不大好治,若這人面色和緩,就是並無大礙,若是搖頭,便是藥石無醫,儘早安排後事。
姜染沒在老馮的臉上看出任何一種,卻獨自從這幾種中生出一個念頭。
她語重心長地說,「馮老,往後您要是遇上那種快死,或是一不小心治死的病人,就讓他們到酆記安排後事吧,您這地界沒病的不登門,將死的亂投醫,正合了我那死人生意。」
馮老閉著眼診脈,指頭都沒動一下。
姜染擔心他睡著了,繼續道,「從您這兒介紹來的,我都多送只花圈和一兩銀子介紹費,絕不讓您白牽線。」
馮老淡淡收回手,總結病因,「哪個好人長了你這張嘴都不討喜,平時少說話,少出聲,憋個三五個月再看,沒準病就好了。」
「那我不治也行。」姜染從脈枕上收回手,不說話算什麼良方,做他們這行的不都得能說會道嗎?不然怎麼攬生意。
誰管你治不治。
付錦衾失笑,她剛好朝他看過來,神情倔強裡帶著點兒傻,不知道怎麼想的,坐他旁邊去了,好像這些人里最懂她的是他。
門縫裡鑽進來點兒風,她穿得單薄,瑟縮了一下。他抬了下眼,最終還是沒動。
後院的藥煎好了,小童打著呵欠送進來,讓瘸腿婆婆服了藥湯。之後點燈熬油,觀察了半盞茶的功夫,沒什麼異樣,老馮便示意幾人可以走了。
付錦衾跟著老馮去付診金,老馮站在藥櫃前稱藥,濃烈的草藥味逐漸在室內擴散,歸尾一錢,赤芍二兩,人都出去了,只剩他們倆。
老馮將藥分成幾等份兒,手上不停,也沒抬眼,話卻扔了過來,「那姑娘不是善主,內力縱橫交錯,洶湧澎湃,是氣血逆流之相。」
付錦衾看著藥,打量著他捆好的一包,音色平平,「我不懂醫理,還請馮老明示。」
「走火入魔。」老馮包好內服藥,轉身去配外傷的方子。
付錦衾玩兒藥繩的微微一頓。
今次就診是個意外,若沒陳家婆婆這一遭,他也會找個由頭帶她過來,馮徑的醫術他信得過,他說是真,便是定論。
「能治嗎?」他問老馮。
「你想治?」老馮回身,兩人都笑了一下。
老馮正色道,「她身邊那兩個人功夫不俗,這麼個人物丟了,肯定會有人來尋,若是死在這裡,不容易料理。」
他在提醒付錦衾,縱使這人走火入魔,真有些來頭,也輕易不好動作。她不像孝義六傑,身後沒有派系門眾支撐。這種人牽一髮而動全身,不到萬不得已,不宜在自家門口大動干戈。
老馮說:「可查出什麼來頭不曾?」
「沒人見過。」付錦衾道,「細數下來倒有那麼幾號人物,山月派司另,五毒門九嘗,囂其門鬼刃,都不是正道上的東西。」
這些人仇家多,別說門主,就連手下都只有一個名號。江湖之大,妄圖精準尋出一個人的來歷,實如大海撈針,尤其見過的人少之又少。
「這幾派倒是沒與我們交過手,若是一直這麼瘋下去,等她的人找來倒也罷了。實在有變... ...」老馮沉吟。
付錦衾輕撫袖口處的滾金袖瀾,天色漸亮,透在織絹紗的直欞窗上,現出濃郁的深藍,他看向窗外,窗欞子上欠著一條縫兒,能看見一道跺著腳驅寒的小影。
「實在有變。」付錦衾啟唇道,「就為她尋處山明水秀的地方。」
選一副棺材,雕一幅滿花,她出手藝,他出錢。
老馮沉默地看了他一眼,覺得他的語氣似與平時不同,卻又察覺不出什麼。
老馮不知他心裡所想,付錦衾卻知道問題出在哪裡,說出這句話時,他有一瞬間的猶豫,這讓他覺得非常不舒服,不動聲色地轉開了話題,「眼下另有一件要事要辦。」
他從袖筒里夾出一隻流星鏢,「你可認得這個?」
老馮接過來細端,很快說出一個名字,「弩山派鄭路揚?」
江湖上用流星鏢的不在少數,但在鏢上做血槽,又雕的這麼花里胡哨的,只有鄭路揚一個。
付錦衾道,「樑上君周計鄲半個月前剛從老友仇忌光手裡盜走了第二張假圖,原本以為就此安然,卻沒想到在復盤山一帶露了財,被流星鏢鄭路揚盯上了。周計鄲那點三腳貓的功夫,偷香竊玉,樑上做鬼還拿得出手,真對上鄭路揚這種人,不死也得掉半條命。」
老馮不解,「那這鏢,是從何而來。」難道鄭路揚和周計鄲都來了樂安?
「這是傷了陳家婆婆的賊人留下來的,婆婆說他受了很重的傷,這鏢上有血。」
「所以你懷疑,傷了陳家老太太的,就是被鄭路揚追殺的周計鄲?」
窮途末路,入宅行竊,老馮嗤道,「這周計鄲可真里子面子都不要了。」
付錦衾搖頭,「我也只是猜測,若是有人帶著傷來你這裡抓藥,留下他便是。」
藥鋪門開合,短暫沖入一點深藍,又隨他關門的動作,將一切清冷隔絕到門外。
付錦衾帶著藥出去,停在門口的馬車早就走了,門外只有牽著馬等他的姜染。天冷了,尤其清早,說話都能噴出一口「仙氣」,她噴著氣兒問,「怎麼這麼久。」
他要是再晚出來一會兒,她半截身子都得凍沒了。
付錦衾跨上馬身,扔給姜染幾包藥,「老爺子有醫囑,左邊的藥內服,右邊的藥外敷,內服一日兩次,右邊的藥一天三遍,忌生冷,茶也少喝。」
姜染抱著藥記了一會兒,又聽到他問,「怎麼不先走?」
她那件襖子給了陳家婆婆,僅著單衣守在風裡,能不凍得打抖嗎?
她吸了吸凍紅的鼻子,「這不是等你嗎,診金的事多謝你。」
她沒敢問他出了多少銀子,想來肯定花費不少。她沒能力出這個錢,話總是要帶到的。顯得她得體。
付公子冷哼,「先謝了,好跟我賴掉這筆銀子?」
她也不反駁,縱身上馬,利落地仿佛將這個動作重複過無數遍,誇張的抱拳拱手,「知我者,付掌柜也。」
才剛說完,就被一件連珠紋的披風蓋住了臉,這披風上有種好聞的香味兒,她胡亂找出口,笑著鑽出頭來,將自己裹緊了,身上全是他的餘溫。
她說,「你素日都熏什麼香,我很愛聞你身上的味兒。」
「哪有什麼香,無非是些松竹之氣。」付錦衾理了理身上,聽風愛用松木箱子放他的衣裳。
「松竹也不似你這般好聞。」她深吸氣,「好像還有點心味兒,甜的。」
她不常笑,偶爾咧開嘴,狼眼也變得貓兒似的,狡黠熱切,耳上兩隻摞花珍珠耳墜,風一吹就在耳垂上輕巧的搖。付錦衾眯了眯眼,單手繞著韁繩,不知何時勒進了指骨之間,韁繩粗糲,在無人窺見的地方磨出一道深痕。
「走罷,」他加快馬速,神色恰如平時,「得了我的好處就愛說些廢話。」
她駕馬追趕,不服氣道「得了好處當然要說好話,你騎那麼快幹什麼。」
「累了,想早點回家。」
「我跟你一起回。」
天邊耀出一縷朝霞,雲邊漸漸有了顏色,而後整座樂安都被鋪滿了。
看上去是個晴天。
次日晌午,折騰了一夜,又連搶帶拖地把陳家祖孫接到酆記的姜染,果然開始後悔了,剛從被窩裡爬起來,就頂著一腦袋沒梳的亂發在後院數起銀子來。
「一兩,二兩,三兩... ...」她壓著聲兒細數。
這銀子她心裡有數,不能當著祖孫二人的面看,怕人家多心,特意撿了個牆角,縮成團,獨自埋頭犯愁。昨兒的診金是付錦衾付的,但後續祖孫倆的開銷還是得從這些銀子裡出,陳家婆婆傷的是骨頭,肉和湯肯定不能缺,養病期間得在外頭買著吃,要是按其忍的菜譜,病沒養好就得先「吃死」。
「其實您少去外頭吃點飯,少做兩套衣服,應該能撐到下一個人死。」腦袋頂冷不丁傳出一句建議,嚇得姜染差點一頭碰到牆上。
「你腳底板不敢挨地?走路也不知道出聲!」姜染揚頭瞪林令,她鋪子裡這些人一個比一個腳步輕,每次到她跟前都悄無聲息的。
干他們這行,哪有下腳重的,林令聳了聳肩,解釋道,「我剛叫您了,您沒聽見。」
「那就多叫兩次!」姜染帶著火將銀子倒出來,剛才數到哪兒都忘了,重新放在一堆,一塊塊地往荷包里扔,嘴裡不忘念叨,「人哪兒那麼容易死?你想想張金寶那樁生意做得,多難!差點就賠了本了,現今咱們不能光等人死,得做點旁的買賣貼補開銷。」
「旁的買賣?」林令跟不上她的思路,臉就跟著發傻,「您不打算做棺材了?」
姜染瞥他,「這是我祖輩留下的生意,怎麼可能不做?我的意思是,陳家婆婆這次這樁事,就有兩筆銀子能賺。」
林令沒吭聲,一言難盡地看了姜染半晌,忍不住道,「那這錢賺的可有點缺德啊。您是準備把他們都殺了,再賣兩副棺材?可陳家沒活人了呀!」
殺了這祖孫倆,誰出棺材錢。
「你跟我一樣得瘋病了?」姜染臉皺得像張沾水的紙,仿佛他真應該為此多吃點藥。
「那您準備怎麼賺?」林令摸不著頭腦,並且不以為恥,因為姜染這腦子本來就跟正常人不一樣。
「我要報官。」
姜染拉開荷包把銀子倒進去,拉緊,平平擲出四個字。
「報官?!」林令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,打死他都沒敢往這方面想。
放眼整個江湖,哪個扛刀拿劍的願意跟官府沾邊,而且就姜染沒瘋之前乾的那些事兒,要是讓人逮出來,比搶老太太錢可嚴重多了,她也就是仗著那些死人沒見過她的臉。
姜染不知道林令這些腹誹,從頭到尾都帶著坦蕩。
「對,報官,讓官府的人通緝賊人,把陳婆婆的錢要回來!」
林令頭疼病都快犯了,「那這銀子就算追回來,一部分是您給人家的,一部分是人家自己攢的,哪份兒錢也跟您不沾邊沒啊。」說完一頓,福至心靈,「您是準備把那十兩銀子要回來?」
姜染一隻手搭在膝蓋上,側出大半邊身子往上瞪,「我在你眼裡是不是什麼事兒都幹得出來?」
對,我認識你的時候,你就什麼缺德事都干,但林令沒膽子說,姜染也懶得理他,一邊起身一邊自顧道,「我要賺賊人的棺材錢。你昨兒沒聽婆婆說嗎?那人進去的時候就帶著傷呢,身上肯定背著命案,沒準剛在外頭殺過人。殺人的人還想在官府那兒有好活?到時候抓起來,遊街,砍頭,千刀萬剮,人一咽氣兒,咱們的棺材不就有買主了嗎?」
你這話說得可太忘本了。
林令掙扎道,「就算他殺過人,他被千刀萬剮,他死了,也沒人付咱們棺材錢吶。」
「怎麼沒人付,他長這麼大還能沒個家人嗎?家人能看著這人被剁成肉餡兒還不收屍?你就別瞎操這個心了,見天兒就你話多!」
瘋子的想法是無堅不摧的,說完這些就往衙門去了。
林令攔不住人,只能硬著頭皮跟著,眼見一個背著一打命案的刺客門主,挺直了腰杆,一身正氣地敲響了樂安城縣衙的鳴冤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