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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章:再搜搜

2024-10-27 15:58:07 作者: 紀出矣
  檐上馬蹄鈴被風掀得叮噹亂響,姜染剛一拉開門就迎上一股打頭風,她被這風嗆迷了眼,緩了一陣才在風口裡,看到一個蹲在門口的男人。這人衣飾打扮倒也金貴,就是不知在哪兒挨的打,正捂著半張帶傷的臉在那兒倒吸氣呢。

  姜染背著手繞著這人轉了一圈,提裙往他身側一蹲,對著那人耳邊就是一嗓子。

  「訛人也不找個富裕點的人家!」

  她見過樂安城的爛賭鬼去包子鋪門口賴包子,人家推他,他就往地上坐,非要抓兩個包子走,差不多就是這個做派。

  包子鋪尚有包子打發,她拿什麼打發,花圈嗎?她如今窮成這樣,什麼東西都不想給!

  那人被她嚇得一激靈,身子一歪,差點摔地上,險險用手撐住。姜染曲起眼睛,這會兒再看這人,她就認識了,這不是張金寶的小兒子張進卿嗎?

  「你來做什麼?」她愣了愣,不待他解釋,轉身面向焦與等人道,「讓他滾蛋!」

  她現在對張家人一點好感都沒有,見了什麼豬狗畜生一般,頭也不回地往鋪子裡走。

  張進卿手也挺快,一把拽住姜染的腳腕。心裡頭翻江倒海,對著她又說不出來話,嘴張了半天,忽然爆發出一聲不可抑止的哭嚎,「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難!」

  這聲一出來,便像悶雷之後的傾盆大雨,嘩啦嘩啦地往地上砸。姜染被他這哭法唬愣住了,迅速朝四周看了一眼,壓低聲叱道,「憋回去!在我門口哭什麼,多影響我生意!」

  張進卿聽了也楞住了,帶著哭腔說:「你這生意還用影響?不早被你自己做絕戶了嗎?」

  「這叫什麼話!」姜染瞪他,動著腳脖子要把這人甩開,嘴裡不忘再次吩咐焦與,「把他扔回張家去!」

  張進卿死活不鬆手,仰著臉說,「你等會兒,瘋子,不是,你別走,我是給你送錢來的。我大哥不是不肯用黃梨木嗎?我願意出這個錢,你讓我爹安安心心的走!」

  說完他發現姜染站住了,半蹲下身,將信將疑地盯著他。

  「你剛說什麼?」她問。

  他被她看得後背發毛,咽著口水說,「我說,你這棺材原本說的不是九十兩嗎,算下來該再付你六十兩銀子,但是我娘不肯讓我出這個錢,鎖在匣子裡,只被我搶出三十兩。我是想問問你,能不能三十兩銀子,賣我一口黃梨木。」

  姜染這方認真打量張進卿的臉,年紀輕,從眉毛到嘴巴都有股子單薄生嫩的傻勁兒,臉上有土,眼皮子腫得老高,鼻子底下掛著一條血,但那眼神夠透,乾淨的直通直曲,從眼珠子就能看到後腳跟。過去他爹在的那會兒,他挺橫,看人總下巴朝上,偶爾還學兄長,踢飛幾個擺攤婆婆的攤子,以顯「家族氣派」。這會子眼巴巴求人,倒不似先前那麼討厭了,好歹是帶著錢來的。

  她問他,「你這臉是搶銀子的時候被打的?」

  張進卿說是,「我娘急了,叫了十幾個家丁出來攔我,非要給我拖回去。」家丁下手沒輕重,他廢了天大的力氣才掙開,臉上這些傷有的是下人失手打的,有的是他自己摔的。

  姜染給他出主意,「你再挨一次打,帶足六十兩過來,我明兒就能給你出棺材。」

  張進卿知道姜染沒人味,面對面聽她說話,還是覺得心肝脾肺不分伯仲的疼,急道,「再搶一回你就見不著我了!我娘拿銀子當命,回頭把我鎖起來,別說六十兩,現在這三十兩都到不了你的手。」

  姜染揣著袖筒子看他,似乎在思忖前後利害。

  張進卿紅著眼圈守著她,伶伶仃仃地可憐,他說,「算上之前那三十兩定錢,其實你賺了六十兩,原先你跟我們要價七十,就是少賺十兩。」

  姜染心說你懂什麼,那三十兩早沒了!擰著眉頭一抬下頦,她對焦與道。

  「再搜搜!」

  再搜也還是一無所有,焦與等人對著姜染搖頭,這人身上滿打滿算就三十兩銀子,多一個子兒都沒有了。姜染坐在門檻上,心情複雜地曲著兩條腿嘆氣。九十兩銀子的買賣,一朝縮水成三十兩,怎麼盤算都是不合帳的買賣。但這三十兩若是沒了,她到誰身上撿去?拍著膝蓋站起身,她勉為其難地對張進卿伸了手。

  張進卿擔心她反悔,趕緊掏銀子往她手裡遞。

  一遞一收之間,他們發現忽然打半路多出一隻手。這手修長,銀子才剛到姜染手裡,就被他撿走十兩。姜染迅速收攏手指,也只來及抓住一點銀子邊。

  「付公子?」張進卿站在兩人中間,詫異道,「您怎麼在這兒。」

  他只聽聞付記與酆記有走動,萬沒想到兩邊掌柜私交還這麼好,他剛才是從酆記後宅出來的吧?

  「來串個門,順便收帳。」付錦衾看著張進卿,話卻是對姜染說的。手上一使力,乾脆利落地抽走銀子掖進袖筒。餘光里,姜染一直伸著手跟到袖口,聽到收帳二字後,猛地一頓!

  她把欠他十兩的事兒忘了!債主子當面收帳,這事兒還有得緩嗎?

  伸出去的手被她一寸寸地收回,整顆心都似被片去了一半,在看不見的地方無聲無息的流血。她還欠他十兩銀子,她現在還了,里外就只賺了二十兩。她眼睛一翻,自己給自己掐人中,又拍了拍胸口,「你得好好花啊。」她還跟人家說話,還攥人家大袖,她捨不得!

  這個反應讓付閣主相當愉悅,眉目一展,臉上就有了笑意,慢條斯理地將袖子扯出來,他說,「你也好好活著。」

  話畢也不多留,掖著袖子對他二人微一頷首,就逕自帶著他的人走了。

  長風獵動長袍,端得一派雋雅風姿,姜染目送他的背影,疼得整個腔子都麻了。折玉聽風跟在他身後,想得卻是,真稀奇,就這十兩銀子,他們閣主跟狗的事兒就翻篇了?

  他平時有這麼好哄嗎?

  那日之後,姜染脖子上的荷包就增重到了二十五兩,這銀子不輕,墜得脖子生疼,但她不放心放在別處,必須要一低頭就看見才能安心,特意換了條粗壯的繩子掛著。

  那口黃梨木棺材,原本就上了一半雕花,她擔心再生變故,沒日沒夜的趕了三日,至第四天清早就送到張家去了。張家這次沒人再嚷嚷,老太太稱了意,直誇張進卿是有擔當的孩子,其他房的哥哥嫂嫂也都說他孝順,好話不花錢,堆成一座山將人架起來,山頂是頌揚之聲,山的本身卻是鼻青臉腫的愣頭青攥在手裡的一小把銀子。

  他笑得挺開心,為自己,也為完成了他爹最後的遺願,他踏踏實實地放下了心裡一塊重石,因為從未親手賺個一吊錢,所以很容易從任性得來的銀子裡體會到快樂,連之前挨到身上的打,都成為了一種驕傲的印記。

  張進卿的娘是這裡面唯一痛哭失聲的人,她知道所有人都當他們這房是二百五,分的最少,出的卻跟張老大一樣多。她恨兒子不成器,又恨得那樣無法,她不懂如何教導,長到這麼大,還是一個傻子。

  之後的事情按部就班,很快按照小殮、報喪、奔喪、停靈的順序,一路走到了大殮入葬。張進卿中途還找過一次姜染,問他能不能把他爹牌位刻得再特別一點,最好一看就是他找人刻的。他從旁人嘴裡嘗到了甜,一鼓作氣的想要為自己增光添彩。

  姜染說能,能在名字上頭刻個虎頭,適合你,也適合你爹。你爹的可以大一點,是大虎頭,你的小一點,是中虎頭,你們兩個虎頭一上一下,形成二虎出山之勢... ...

  張進卿聽出她在擠兌他,沒聽她說完就揚著下巴走了。

  張家的穴是早年間就定好的,紙人紮好,金箔備齊,便要送到那邊下葬去了。

  出殯當日是個灰濛濛泛著青色的陰沉天,姜染帶著人守在張家門口,不知打了多少呵欠。出殯時辰宜早不宜遲,天還沒亮透就都折騰起來了。

  好在這活兒挨到今日就算完了,姜染精氣神兒漸松,喊完「起棺」,就在邊兒上神遊太虛地犯起懶來。

  結果今天註定不會如此平凡,張金寶的棺材剛從張家門口抬出來,就傳出一聲四菱釘鬆動的聲響。姜染離得遠沒注意,抬棺材的人都聽見了,扛著棺木悄悄扽了扽,他們隱約覺得棺材底兒似乎是鬆了,但這事兒輕易不會出現,便以為多心了,試著下了兩級台階,下到第三節時,前頭抬棺材的就知道不成了,釘子鬆動的聲響越來越大,待要往底下瞄一眼的時候,就見那棺材猛然間一個「大張嘴」,連「人」帶底兒的整個兒掉下來了!

  「誒呦!!這是活的還是死的!」棺材掉底兒,迅速引起一眾譁然。

  棺材裡的「人」沒有自己的思想,棺底兒一掉就不甘寂寞地順著台階往下滾,圍觀親友以為詐屍了,不知道誰踹了他一腳,直挺挺讓這「人」翻了個個兒,在一眾不停倒退的賓客面前摔出一個五體投地。

  一時,哭聲沒了,一群披麻戴孝的賢子賢孫全傻在家門口了。出殯當天棺材飛人,像話嗎?!這不是要活人命呢嗎?

  姜掌柜的是這些人里最先清醒的人,先去查驗掉底的原因,棺材把式嚇得都不敢動地兒了,只有她敢蹲在地下往上看。

  按說這棺材,抬出去之前都得粽子似的連蓋兒帶底兒地繞幾圈繩子,捆緊了,再從左右兩邊各上兩隻抬棺的棍子,這叫「龍槓」,歷來都是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抬。酆記男夥計少,一早就跟張家說過了,三十兩銀子不包抬棺。要是從外頭僱人,就得再掏棺把式的腳力錢,張家人不肯多花銀子,就從府里找了六僕役給張金寶抬棺。這些人都是頭一次幹這個活,頭一遭綁繩子,沒人知道得從棺材底下繞,只纏了棺身那一截。

  這麼一架,棺材底就整個垂直向下了,棺材板之間釘的是木質的四菱釘,上寬下窄,本來就不紮實,姜染出的這口棺材又是現成的,時間長了釘子受潮,就有了鬆動的跡象,要是捆好了不至於掉,壞就壞在沒捆底兒!

  姜掌柜的氣急敗壞地一晃腦袋,先指揮嚇蒙的僕役把棺落到門口,接著原地來了個大翻面,對著棺材底敲敲打打。

  確定紮實以後,再翻回來,解繩子開蓋。

  一群人看著她發傻,她等了一會兒沒見動作,眼皮子一吊,耐不住性子道,「愣著幹什麼,撿起來,裝進去啊!」

  這是裝進去的事嗎?他們爹掉出來了!還給親朋好友磕了個頭!

  張家老大氣得心直突突,怒道,「你說得容易,人都出來還怎麼裝?那是我爹,不是張紙!而且棺材不能落地,人得入土為安!棺材到哪兒人就得在哪兒!誰讓你落棺的!」

  姜染腦袋一歪,仿佛看見了一個傻子,「我不落棺怎麼知道它為什麼掉底,不把底補上,你爹裝哪兒?」

  「那也不能說落就落!」張進成跟她掰扯。老輩里有這個規矩,沒有不到地方就把棺材撂下的,棺材裡掉人更是前所未有。

  「這可真要了親命了。」「孝子」里有人喊了一嗓子,其他幾個如夢初醒,開始連哭爹帶罵街的嚷嚷。那嘴一時也不知道該罵誰,反正是連抬棺材的僕役帶姜染,都數落了一遍。張家老太太一聲沒吭,早在人飛出去的時候就昏過去了。

  「那就讓他死這兒?」瘋子不管旁人鬧成什麼樣,都按自己的想法走,「墓碑放哪兒?落你們家門口?」

  那就挖吧!

  姜染辦事兒乾脆,揚手一揮。

  「焦與!」

  棺材既然是在門口撂下的,就在門口刨坑。

  焦與墊著腳在人堆里應了聲是,轉臉從張家找了把鋤頭,真扛著過來了,嚇得張家人連忙伸手攔住。

  葬這兒肯定不行啊!

  那你說怎麼著?一堆人商量來商量去,最後還是得裝回去。張家人不敢自己裝,像這屍身燙手,碰一下都要離多遠,手指頭打著顫地顛,抓地契的時候都有勁兒,到親爹這兒反而犯了難,連拉起來看一眼臉砸出好歹的勇氣都沒有。最後還是姜染擼著胳膊,喊手底下人拉起來的。

  架著張金寶的胳膊掛到肩上,用力一起,姜染面對「他」整理過後的油頭粉面的臉,反倒笑了,曼聲念道,「昔有吳起者,母歿喪不臨,嗟哉斯徒輩,其心不如禽。你這喪倒是有人奔,可惜奔財不奔人,摔亂一身涼屍骨,孝子賢孫不近身。」

  這句嘲諷,張家人沒有一個好意思還嘴的。

  死人身上沉,四肢都僵得像塊石頭,幾個人廢了挺大一番周折才重新安置回去。

  人堆里有老棺材把式過來手把手教了捆繩,前後纏了四圈,總算連底兒帶蓋的嚴實住了。

  這次再上路,就沒旁的毛病了。

  棺材平順入土,孝子悲聲一片,姜染坐在對面不知道是誰的墳頭,靜靜看這齣大戲,看火盆里的紙錢化作虛塵,看這些富貴閒人,著白涕淚,修飾醜陋漠然。

  哼出一個嘲諷的笑。

  張金寶入土後,操持這場白事的姜染就因為棺材板掉人事件,再次名噪樂安。

  她這人不在意別人的看法,卻極在意別人對她棺材鋪的看法,街坊四鄰每天都能看見她坐在門口石獅子上,愁容滿面的揪頭髮,丫鬟給她拿梨敗火都不肯吃了。

  她一連折騰了一個多月,依舊還是只有二十幾兩銀子做底。這銀子既要照顧五個人的開銷,還要照顧不成器的「廚子」大展身手的心情。昨天其忍找到她,直截了當的說,希望她可以給他買一頭驢,說是要嘗試驢湯燜面和風吹驢肉的做法。

  她直接給了他一記腦瓢,讓他清醒以後再過來。她其實最看不上的就是其忍,要不是因為他飯做得難吃,她也用不著頓頓都去外頭買。

  太陽不知什麼時候從天邊掉下去了,夜幕在蒼松石瓦身後無聲登場,姜染心情惆悵,覺得枯枝都像掉得只剩幾根頭髮的老漢,不如全禿了好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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