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:喜上眉梢
2024-10-27 15:58:07 作者: 紀出矣
打不過狗的姜掌柜,自那日之後就瞪著一對三白眼,鬱鬱寡歡地在酆記養了整整半個月的傷。
三九寒月的日子,不下雪也能浸進一身透骨的寒。涼氣兒沒有眉眼高低,一徑順著脖領往骨頭裡鑽。姜染揣著袖子看天,清早的日頭在天邊布下半闕殷紅,雖然凝著一團冷氣,到底映出一點別樣顏色,心思也跟著透亮起來。順著台階一瘸一拐的拾級而下,她似吩咐似自語的道,「出去走走。」
她那腿沒好透,付錦衾的藥膏雖然管用,耐不住她剛一癒合就手癢,新生的皮肉被她隔著紗布抓出血肉模糊的一團新傷,反反覆覆用了兩罐藥才到瘸著走的地步。
焦與不想「放」她出門,好不容易消停了半個多月,誰知道她出去又要鬧出什麼事來,剛一聽見話頭就勸道,「您那腿還瘸著呢,再養幾日吧。」
姜染沒接茬,眼珠子往院子四周掃,對童換道,「把那根棍子拿來,我拄著走。」
這棍子一到手,後邊的話就不肖說了,姜染今天必須出門,剩下的人跟不跟就是他們的本分了。焦與老氣橫秋地嘆氣,心說本來挺好一天,非得出去造孽!
「您現在這腳程可不一定跑得過狗!」
結果今天這一遭,還真沒狗什麼事兒,張宅門口不僅沒狗看門,連日常緊閉的大門都左右大開著,院子裡沒有進出的丫鬟僕役,只遠遠打二門裡傳出幾聲乾嚎。乍一聽,像戲台子上唱功平平的戲子,除了沒有哀戚,腔調架勢俱佳。
「爹呀!您怎麼說去就去了呢!您說您老這一走,可讓我們兄弟幾個怎麼處啊!」
「爹!您就算是走了,也該留句明白話啊!」
姜染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地站住。
她知道這通乾嚎的意義,她被狗咬前一直希望張家能傳出這類動靜,這會子猛然一聽,又不信了。身子斜向後仰,她往掛著「張宅」二字的匾額上瞄了一眼。
沒掛喪,在此之前也沒聽見人報喪,似乎只有宅子裡那一小矬子人在「自娛自樂」。可不管怎麼「樂」,白事肯定是要辦的。
趕緊去,沒準還能趕上這趟活!
姜染直起身,對焦與等人使了記眼色,拖著沒好透的腿,開始直眉楞眼地往後宅方向挪。加快步伐時,有點橫著走的趨勢,盤在腦後的髮髻都在跟著使勁,像頭卯足了勁的,趕去賺錢的牛。
可惜牛的到來,並沒有在張家後院引起任何騷動,他們正背對他們,商討著他們的「買賣」。
「娘啊,您再好好想想,我爹死前真沒留下什麼話?」二門院裡站著一窩穿孝的家眷,背對著姜染,在院子裡圍成了一個半圈。圈裡坐著一個花白頭髮的老太太,穿一身素白綢子厚襖,額上戴著灰鼠毛勒頭,面相看著並不和善,反而有副蒼老的兇相,姜染認得那人,知道她是張金寶的正房夫人張秦氏。
張家老大張進成守在老太太身邊,帶著哭腔問,「娘,咱們這一大家子產業,各房分多少,各家得多寡,總得有個吩咐吧?」
「是啊娘。」老二跟著「幫腔」,「我爹雖沒了,咱家那些地契田土總得有人經管吧,爹生前可應承過我,說南城的田租要給我們二房管的。」
「二哥這話說得有點早吧,要按經管先後,我們去得可比你勤!」老三,老五不甘示弱。
一大家子人全長了一張不吃虧的嘴,老太太將他們統一看了一遍,憤而怒斥道。
「管什麼管!你是那塊料嗎?你們誰是能管帳的材料!你們爹才死幾天,你們就急著要分家,怕那些田土自己長腿跑了?」張秦氏呼開眾人的手,面向離她最近的老大,「我現在沒心思理這些,我只問一樣,我要的黃梨木弄來了沒有!」
「黃梨木?」張進成一門心思都在地契上,冷不丁被問了句「不相干」,眼淚都忘記掉了。
張家大媳婦比他記事,連忙蹲身回道,「娘,這黃梨木早打發人問過了,整個樂安都沒第二件。我們知道您記掛著爹生前說的,死後要用黃梨木的棺材下葬,但是現今除了酆記,別家都沒有這種木頭,咱們總不能找那個瘋子買棺材吧?」
「什麼瘋子?我只在意你爹能不能按自己的想法下葬!你們都忘了張天師之前說的話了?他命硬,必須得用黃梨木才能收住魂,不然死後就要遭罪,便是咱們張家也富不過三代,到你們這兒就得敗得精光!」
張家老太太重捶扶手,她信命,卻從不在夫君在世時勸他向善,這會子人沒了,又只記得棺材上的講究,仿佛守著這樣死物,就能延續一代又一代福澤。
張家子女一看,趕緊過來給老太太順氣,張金寶沒了,當家主事的張秦氏就是唯一的散財童子,誰也不肯輕易得罪這尊「財神」。
「娘,您消消氣,爹才剛走,您要是再急病了可如何是好,您要是真想要黃梨木... ...」
張家大兒媳給張進成使眼色,張進成立馬會意,順著媳婦的嘴說,「您要是真想要,兒子去酆記跑一趟就是了。」
張進成腦子不糊塗,知道這時討好老太太的好處,張家地契都在張秦氏手裡捏著,誰讓她順心,她肯定也會讓誰「順意」。
「那還不快去買來!想把你爹放臭了?人都沒了兩天了,棺材鬧到今兒個都沒著落,你們就只有心思想別的!」
張進成有口難辯,心說這不是你非等黃梨木,死活不讓葬的嗎?面上卻是將頭一點,說了句娘您放心,就要往門外走。
其他幾房一看,單讓你表了孝心那還得了,我們這邊還進不進「帳」了,也跟著往外沖。
結果這一蹙身,又都齊刷刷地頓住了,這棺材還需到酆記買嗎?他們要找的瘋子,不正在他們家門口,墊著腳看熱鬧呢嗎。
這人在張老爺子纏臥病榻之時,就總跟個鬼一樣出現。有時候攀牆頭,有時候守門口,有時一個不留神,就讓她竄到張金寶病床前氣人去了。
這回不知打哪兒聽到的動靜,再次不請自來,張家人人穿孝,唯獨門口這位瘋子,穿得比過年還喜慶,上身一件大紅峭紗圓領小襖,下身一條雲錦緞花裙,雲肩上繡著一隻昂首挺胸的小畫眉,明晃晃一副喜上眉梢。
「你什麼時候進來的?」張進成一看見她就想發脾氣,兩人交集不多,慣常是張進卿拽著狗跟她對陣,但煩她的心是一樣的。
「什麼時候來的還要你應允,你當家了?」姜染拄著拐杖,一步一步走到院內。
院裡沒坐的地方,焦與跟在她身後,朝正堂方向抬了兩眼,進屋給姜染搬了把春秋椅。椅子擺得沒怎麼動腦子,跟張秦氏並排挨在一塊。
姜染坐下後就跟張家老太太打了一個對臉,思及她方才不管不顧的要用黃梨木才為自己招來了生意,主動與她寒暄,「我出門沒看黃曆,沒想到會撞上這等好事,這殯你們要怎麼出,要是棺材板上要雕花,就得再加十兩銀子。」
張秦氏捂著心口一顫。
姜染生了張缺德的破嘴,從張家人的角度看,沒在他們家講過一句人話。
姜染見她沒言聲,又道:「少個人就是少雙筷子的事,沒什麼好難過的,他活著的時候就不愛跟你一起吃飯,一處宅子十幾房妾室,還不乏你從中張羅的,你原該是個心思寬闊的人物,怎麼這會反倒傷心起來了。」
張秦氏張開五指虛抬了半天,方緩過一口氣似的,一把扣住近旁的張進成。
「扶我走,再呆一會兒我容易死這兒,你們跟她談,買了棺材就讓她走!」
張秦氏是個糊塗透頂的東西,張金寶做什麼事她都「助紂為虐」的支持,老話常說,家有賢妻丈夫不走歪路,這位倒好,拉著丈夫在邪路上發足狂奔,之前沖喜那檔子荒唐事,就是她找人算的八字。
張家老大慣會做「孝子」,應了聲「是」後,一路把老太太送到二門裡才折返。
這回院子裡,就只剩下「談買賣」的人了。
張進成在姜染面前兜轉幾步,在方在老太太的那把椅子上坐下,恨聲道。
「剛才的話你既聽見了,我們就不再重複了,我們要買你的黃梨木,官蓋要滿花,上刻松鶴同年,從出殯到下葬,你看著開價。可有一樣我得提醒你,別忘了我們老頭沒了也有你出的一份力!你要是不見天嚇唬他,他也走不了那麼早!」
「對!老爺子之前本來都有好轉了,要不是受你驚擾,能去得這麼早嗎?」
「要是按我的意思,你就應該白送一副棺材賠罪!」
張家人多,一人一句就嚷出一片聲勢浩大。
姜染一隻手搭在膝蓋上,全然不被氣氛所擾,手指有節奏地動了兩下。
「白送?我那棺材是土裡冒出來的?你們想白撿,也得看地上長不長。」
「你!」張家人被她噎得說不出話。
買賣這東西必須是有買有賣,有來有往方是正途,她跟張家一不沾親二不帶故,憑什麼白給他們一副棺材。
「那你說多少銀子。」張老大的媳婦攔住一眾人的話頭。
「七十兩。」姜染比了個手勢。
她也懂得坐地起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