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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:來看看你們掌柜的

2024-10-27 15:58:07 作者: 紀出矣
  她那雙眼睛總是晶亮,不像付錦衾這般迷霧重重,她從來都有一條清晰的思路,不管別人認不認同,反正自己願意「從一而終」。

  「你為什麼非把棺材賣給他。」他問。

  「你住在這裡這麼多年都不知道嗎?那個老匹夫欺男霸女,我剛來就聽說他患了咳疾,卻逼著一家獵戶賣女兒給他沖喜,當爹的心疼閨女,死活不肯鬆口,他就讓人打了老獵戶一頓,女兒不忍爹爹受苦,自縊家中,爹爹見女兒去了,心灰意冷,也上吊自盡了。你說這麼個惡人,憑什麼活著?」

  確實不該活,付錦衾壓下眼,但他從不會主動過問這些事,除非事情發生在眼前。他不是什麼善男信女,更不是濟世救人的禪僧,他沒必要有這麼多人情味。

  付錦衾說,「所以你想他死,就是因為這個?」

  姜染搖頭,「也不完全是,我盤鋪子的時候,原掌柜留下過一口黃梨木棺材,我量過尺寸,放張老頭正合適。這木頭是好料子,尋常百姓消用不起,只適合他們這一路人。他們這些人里最近能死的又只有他,我便認準這個人了。」

  她說完,似是也覺得等死這事有些漫長,思忖片刻從腰上摘下來一塊刻著聚財貔貅的玉佩,水頭一般,不太值錢,付買狗的定錢應該是夠了。

  她說,「你先拿著這個,我沒現成銀子了,盤鋪子花了我八十兩,現今宅子裡就十幾兩銀子的薄底了,我那棺材鋪里五張嘴要吃飯,不能總這麼耗下去,你幫我開這一張,我一定記你的情。」

  她誠心實意的托著玉佩遞到他跟前,手不大,玉佩也小得可憐,不細看會以為是個吊墜。

  付錦衾盯著那隻手看了很久,風從她手心穿過去,吹的玉佩上的玄色墜子晃了兩晃。

  姜染被他看得沒底,生怕他嫌棄不要,好在他抬了手。玉佩太小,需要弓起手指才能取走,她手也小,他拿走的時候不可避免地蹭過她的手心。

  手心像被小蟲子咬了一下,雖然停留的時間不長,卻留下了漫長的餘韻。姜染覺得有些癢,在他收回手時,無意識地收攏了一下手指。

  她說,「你收了這個,就要記著我的事了。」

  付錦衾摩挲著玉佩,面朝亭外,淡淡「嗯」了一聲。

  姜染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,只覺他眼裡的霧氣又重了一層,天色漸暗,山嵐風起,將落在亭外的薄雪都吹出一道道風痕。亭子裡忽然變得異常安靜,仿佛這一時間只適宜放空,她其實看得出來付錦衾不是一個願意主動說話的人,但她是個碎嘴,若非沒什麼人願意跟她聊,她可以有更多話說。

  薄雪上忽然跳出一隻小野狗,不知是從四平街跑出來,還是原本就是這山上的,不瘦,甚至有些圓滾,跌跌撞撞在雪上留下一串小巧腳印。姜染看了一會兒,從腰上卸下一隻荷包,包里裝的全是上次付錦衾送給她的點心。

  她將點心掰成小塊分次扔出去,小狗循著香味過來,她又不忘提醒,「慢點吃,噎人。」

  熟料這狗竟也挑食,吃了兩塊便不吃了,象徵性地對姜染搖了兩下尾巴算作感謝,就往別處撒歡去了。

  姜染看著被剩下的一把點心,很遺憾地搖了搖頭,「狗都不吃。」

  付錦衾從亭外景致里回過神,短暫怔忪之後,似荒唐似無奈地哼出一聲笑,「我用你替我犯愁。」

  她拍拍手上碎屑,「我這是在替你擔憂。」她希望自己生意興隆,旁人財源廣進。她不是一個自私的人,自己有什麼,便希望旁人也有什麼。

  他看她的手,想的卻是,這雙手上有厚繭,是常用兵器的手。兵器和棺材刀的握法是不同的,單純在棺材板上雕花的手藝人,不會有這麼厚的重繭,尋常用兵器的人也不會。

  至少十年,付錦衾想,她至少用了十年,才會留下這麼深到近乎印刻進肌理的痕跡。

  她到底多大?

  他腦子裡的問題越來越多,她則比他輕鬆多了,從頭到尾都是一團漿糊。

  自從在付錦衾這裡訂了狗,姜染便像了卻了一件心事,再也沒人見她愁眉不展的在陰影里啃大梨了,她的全部心神再次回到了「送走」張員外那裡,付錦衾經常看見她穿梭在街頭巷尾,跟張進卿的獒狗賽跑。張進卿跑不過她,就鬆了狗繩,讓狗去追。她跑得極快,時間充沛還能撿起幾塊石頭擲回去。

  狗氣得呲牙,她偶爾得意,如此循環往復,總有比狗慢的時候,他再聽到消息,便是她被狗咬了。

  狗在她腿上留了一個牙印,她也很英勇,咬了狗一口,這麼一場鬧下來,若不是個瘋子還真沒旁的理由解釋了。

  付錦衾帶著兩盒金瘡藥去看她,另讓折玉、聽風二人提了兩隻點心匣子,劉大頭最近鑽研出一種新花樣,他帶過來給她嘗嘗。

  「付公子,您來了。」

  她的夥計都認識他,她家那扇幾乎不被人踏足的大門只有他進來才似理所應當,付錦衾足下不停,一闕青竹紋大袍疊著雀翎大氅,從門檻上淡淡划過。

  「來看看你們掌柜的。」他同他們短暫交談,音色溫和輕緩,像山中一潭靜水,寂靜無波,偶爾應酬垂柳,照亮一湖山色,卻叫人摸不著底。

  折玉為他解了大氅,聽風從旁接過,為他整理衣領,他由著他們伺候,留下二人與酆記夥計在二門等候,逕自進了主宅。

  他對這裡輕車熟路,是因為有個相識的「瘋子」在裡頭住著,剩下幾個就有些尷尬了。

  門外幾個夥計面面相覷,都現出幾分面對生人的拘謹,眼神閃避幾個來回,開始相互點頭。

  「折玉。」

  「焦與。」

  「這是聽風。」

  「這是林令。」

  雙方再次點頭。

  「聽說你們掌柜的被狗咬了。」折玉沒什麼話題的抓起一個就說。

  「對,剛咬的。」焦與回應。

  相對而站,眼神各自穿行,再次對到一起。

  「你們掌柜的對你們還行?」折玉強行找話。

  「還行,就是瘋,一個不留神就找不見人了。你們掌柜的對你們怎麼樣。」

  「挺好,就是摳,一到發工錢就見不著人。」

  「啊。」焦與點頭。

  「嗯。」折玉清了下嗓子,也點了下頭。

  放下門外幾個尬聊又不知內容為何的夥計不說,主宅里兩位正主正在相對而坐。

  宅內有間正堂,專為待客所用,堂後碧紗閣後另有一間內室,室內挨著窗邊置著一張酸枝木小榻,榻上坐的就是被狗咬的姜染。

  這人目前看來還算正常,除了頭髮有些蓬亂,看得見的地方都沒什麼大傷。單是眼裡存著一份不服,和咬牙切齒的悵然。

  「我不容易。」她感慨萬千地跟付錦衾說,「這單生意做得太狼狽,張進卿那王八蛋這次得意透了,笑的滿大街都知道我輸了,你那狗什麼時候能到,我必須得扳回這一城。」

  付錦衾斜坐在她對面圈椅上,擺弄腕子上的白玉佛頭手串,據說是昨天花大價錢買的,正值新鮮,聞聲抬了下眼皮。

  「你還知道狼狽,那狗上次便同你說過,要著人問了才知有沒有貨,你偏急這一時,何苦來哉。」

  話裡帶了幾分關切,面上卻看不出來,他這人從來不將情緒寫在臉上,你把它理解成關心也可,認為他看熱鬧,順便說些無關痛癢的話,也能解釋的通。

  「我這不是想儘早把狗錢給你嗎?」她那對眼珠子滴流亂轉,這會兒居然還知道抖機靈,拿狗錢說事,提醒他跟她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,她這生意做不成,他那狗錢也得打水漂。

  付錦衾覺得好笑,終於正眼看了她,「我那錢倒是沒你這麼著急。咬成什麼樣了,你那兩個丫頭呢?」

  他將視線丟到挨著他的鏤空八角小几上,「我帶了兩盒金創給你,一會喚她們。」

  說到一半就住了口,因為這人忽然當著他的面拉高了裙子,旁若無人的說,「還行,好在肉還在,沒傷到筋骨。」

  繡著喜上眉梢的如意裙被她拉到大腿上方,順手捲起月白綢褲,一面展示一面說,「我拿石頭砸了它的頭,它吃痛才鬆開的,你別信外面那些添油加醋,我沒咬狗耳朵,我又不是瘋了。」

  腿的外側靠近膝蓋的位置有口牙印,一看就簡單處理過,血跡是乾的,痕跡卻極深。除了痕跡以外,挺白。

  付錦衾無聲挑了一下眉毛。

  知道這人腦子不清白,沒想到白得這麼「全須全尾」,下一秒,一件錦紫纏枝紋外裳從他手裡丟出去,蓋到了姜染白生生的大腿上。不敢消受這等美人恩。

  「裙子撂下。」他溫聲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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