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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:你買棺材嗎?

2024-10-27 15:58:07 作者: 紀出矣
  城裡關於姜染的傳言不少,最出名的一樣就是她單方面要與張員外做的那筆「生意」。

  她認得竟也痛快,有始有終地答,「又去了,這次張金寶他兒子急了,帶狗出來追我。張金寶那個病沒幾日好活了,這城裡一共兩家棺材鋪,我不守著他,他就該找別人了。」

  你要是這麼守著,他肯定得找別人。

  但是付錦衾沒說,因為看出她有點渾然天成的糊塗。

  而她包完了腦袋,便像短暫忘記了這段「仇怨」,打量著他的鋪子道,「你這裡有吃的嗎?我的人不會做飯,我吃了兩口便丟下了,方才一通折騰,更餓了。」

  你的人到底會什麼?

  他無聲看向她頭頂的死結,不知她打哪請的粗使丫頭,飯不會做,頭不會包,不過他跟她半斤對八兩,他道,「有,但是不好吃。」

  他的人也不會做點心。

  置在遠處的燭台爆了個燭花,將鋪內映的更加沒了光亮,他起身去拿燭剪。披在身上的流雲灑金披風隨他起身的動作滑到地上,他看也沒看,直接踩過去了。

  被人伺候慣的公子爺或多或少有些懶脾氣,姜染見他一手挑起燭繩剪短,一面朝一個方向揚了揚下頦。

  「挑你想吃的拿。」

  熟悉付錦衾的人都知道他的脾氣,看似很好說話,實際不願意幹的事一樣不干,便如現在,他要是個禮數周到的人,就該把東西端到她面前。而姜染若是個在意這些的姑娘,就不會出現在這裡了。順著他的視線找過去,她看到一盒置在食格上,刻著馬上得寶的點心匣子,匣身很大,不是那種小巧的提盒,想是他們平時擺在柜上撿點心用的,匣邊墜著一顆玉制的富貴豆,圓潤飽滿共計四顆。她摸著墜子問他,「這是什麼。」

  他看了一眼,說四季發財。

  做買賣的人都愛在些小物件上留兆頭,管不管用另說,心裡是覺得慰籍的。她將點心盒子整個端到桌上,沒什麼挑揀地拿了四個,問他,「你說我們那鋪子擺點什麼好。」

  她對她那買賣真挺上心,剛被狗追了一夜,這會兒竟有心思跟他「取經」。

  付錦衾提著一壺冷茶,不疾不徐在她對面坐下,他那點心噎人,照她這種吃法,不出兩塊就要咽不下去,果然見她嚼到一半就擰了眉頭。

  他倒了半盞茶推過去,用了晌午跟人打趣的話道,「棺材同財,你多做幾副擺著,睜開眼睛就能見錢。」

  她勉強咽下嘴裡的點心,又有了新的問題。

  「你這點心做成這樣,是怎麼賣出去的。」

  「你呢,你盤的棺材鋪不也蕭條至極,又是怎麼想到做這路買賣的。」他給自己倒了半盞,壺冷,守在這種節氣里更成了一壺流動的冰,喝多了傷六腑,倒不比酒暖身。

  「我?」她眨眨眼,「我們家歷代都是做這生意的,看見那鋪子便覺親近,就盤下來了。你買棺材嗎?我花雕得不錯,松鶴同年,八仙拜壽,六畜興旺,只要你說得出來的圖樣,都能給你刻到棺材上。」

  生意做成她這樣,也算絕了戶了。丫鬟、夥計都覺得沒臉,挨著牆邊站了一排,不敢打斷,也不想參與。

  付公子到底見過大風大浪,又提前聽過她的名聲,並不放在心上。

  「我尚且沒有這方面的打算。」他呷了第二口茶,從杯口露出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,「你很想做成一單生意?」

  她眼裡迅速顯現出一種「這你格局就小」了的鄙夷,「我不止想做成一單,我想把這一城的人都送走,讓我酆記的買賣聲名遠播,我從小就做棺材,我爹,我爺爺,我太爺爺,都是出了名的棺材老手,我也不能例外。」

  這些話籠統去聽似乎有幾分道理,掰開細嚼沒有一句人話。而這些不是人的話放在旁人嘴裡大抵是句玩笑,放到大半夜敢於頂著一顆大包衝到點心鋪的姜染身上,不知道為何,相得益彰。

  「你是什麼想頭,就這間點心鋪,你不想讓所有人都買你的點心?」姜染其實很擅聊,只是她的話總讓你覺得不經腦子,因為不曾經過雕琢,所以直白坦蕩。

  簡單說來就是缺心眼。

  「要是他們都買,你的生意可能就好了。」付錦衾的音色向來從容輕緩,即使沉在子夜時刻,也讓人想到高山流水,素弦秋風。

  「你是說噎死的人會很多?」她推著空茶杯想讓他續滿,他依舊只斟半盞。

  「吃慢點不至於死。」這樣的夜需要一點沁涼醒神,當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懶得溫茶。

  「你吃慢點試試。」姜染不敢苟同,她剛才試過,一樣噎人。

  「我不吃。」他毫不猶豫地搖頭,他都是買別家的吃。

  這一夜,很長,長到付記夥計都覺得匪夷所思的程度。他們其實一早就在裡邊兒聽見動靜了,只是公子這邊沒吩咐,他們就沒敢出去。這些挨著長街的商鋪,小的不算,大一點的都是兩進院的宅子,前院是買賣,後院是主宅,他們守到卯時都沒等到公子進宅。

  酆記夥計對此的態度則是相當歉意,眼睜睜見自家掌柜拉人聊了一夜,臨走還送了一個紙人。她是現場做給他的,特意著人回鋪子拿了趟材料用具。紅衣,綠褲,小黑鞋。她自己不怎麼笑,做出來的小人卻有張歪歪扭扭的笑臉。

  付記禮尚往來,也回敬了一大盒賣不動的點心。酆記夥計拎著提盒回鋪前,特意放緩了腳步,腳下遲遲疑疑,大約良心上實在過不去,單留了一個人跟付錦衾解釋,「付掌柜,那個紙人,您別介意。其實我們掌柜的... ...」留在最後的林令欲言又止,眼睛瞄著前面,下了挺大決心一般比了比腦子,「我們掌柜的這兒有問題,小時候燒壞過腦子,長大以後就常瘋言瘋語。」

  她做的那些事在她看來全部合理,他們縱使知道不對也不敢攔著。這樂安城的「買賣」都快被她跑遍了,但凡是個心裡有譜的都做不出這些事。

  腦子有問題。

  付錦衾沉吟。

  屋外晨色漸起,已經有一縷薄光撞破沉寂一層一層攀上天幕,早起的鳥兒在梢頭聒噪不休,大抵是在爭蟲,有冰凌從樹梢上掉下來,碎了一樹完整的景致。

  「吃點藥試試。」付錦衾看著姜染雄赳赳氣昂昂的後腦勺,給了林令一個中肯建議。神色語氣如常,叫人聽不出他是調侃還是沒信。

  林令沒料到付錦衾是這麼一個反應,愣了好一會兒,方訕訕應了聲「是」,自去了。

  「公子。」付錦衾的人在姜染走後無聲進了鋪子,天色漸亮,已經過了可以貪睡的時辰,付錦衾一夜沒睡,他們雖未出來,也在二門陪了一夜。同樣都是一夜都沒合眼,臉上卻沒有任何疲憊,反而在單獨面對付錦衾時,多了幾分人前沒有的謹慎恭敬。

  付錦衾擺了擺手,沒吩咐,便是讓他們各自去忙各自的意思,幾人弓身應是,折玉轉身安排劉大頭先把點心上籠,忙轉片刻,方抽了個空當,對付錦衾道。

  「公子,那人真是瘋子嗎?」他看酆記那位掌柜,確實有點渾噩不清的樣子,只是乍一聽說這種結論,依然有些質疑。

  「瘋子?」付錦衾擺弄紙人,打量它詭異的臉,和怪異的眉。

  比起這個,他更好奇的是,從張金寶家到付記這一路,他們是怎麼做到被狗追趕,還能保持那樣平穩的呼吸的。那段路不算近,卻沒有一個人氣喘,尋常練家子都做不到這一點。

  他抬起頭,忽然覺得有趣,笑得溫潤和熙的對摺玉說。

  「你不覺得,這樂安城的日子,變得有意思起來了嗎?」

  此後一連幾日,姜染都輾轉在酆記和張家之間。那一夜的暢聊,並沒在她心裡留下任何痕跡,每次出門都是步履匆匆,一副誰也沒有生意重要的白眼狼模樣。

  折玉見後難免替自家公子不平,白搭了時間陪她發瘋,她竟不知禮尚往來,多到付記走動走動。付錦衾倒是不急著見她,左右她的一舉一動都會經由看客們的嘴傳到他耳朵里來。

  「酆記那個掌柜原是個瘋子,我聽她店裡夥計說,她腦子有問題,小時候被門夾過。」

  「你說的不對,我親耳聽她鋪里丫鬟說是被驢踢的。」

  她的病漸漸被人傳為「佳話」,各種出處都有,而此千變萬化的最終,都是三個字的總結——不正常。

  不正常的人做不正常的事,反將氣老頭這一折襯托的合理起來。

  這次趕巧,說的人剛在付記議論起來,對門那位不知被夾還是被踢的人就出來了。

  窗戶被好事的看客推得大開,吹亂了柜上一本帳冊,付錦衾從冊上抬眼,順著敞開的窗欞,看到一個梳著百合鬢的彩色小影。

  影子越走越近,似乎沒打算出門,步子邁得格外平緩,到門口便駐了足。髻上比旁的姑娘清淨,沒戴絹花,單是插著兩隻扁方白玉簪子,衣裳顏色倒是鮮艷,上身是件寶藍色福字小襖,下身是條七彩滾金百褶馬面裙,手裡拎著一隻小馬扎,四顧之後,特意找了塊陰涼地方坐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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