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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1章 死約

2024-10-26 15:49:00 作者: 冰江
  冬夜蕭索,街道上匆匆而過的汽車從排氣管噴出一道道白霧,揚長而去。

  轉眼便消失無蹤,像從沒有來過。

  翡翠園大酒店內,陳文明從窗外收回目光,也平復著心裡的感慨。

  此刻,已經前來赴約,正坐在陳文明的對面抽菸。

  陳文明呆滯地沈復生,糾結片刻想要開口,但還是咽了回去。

  沈復生也靜靜回視,偶爾吸兩口煙,沒有一絲表情。

  二人從開始見面,一直到現在,已經過去十多分鐘了,可是說的話還有超過三句。

  裝修考究的包間裡,父子倆各懷心事。

  沈復生在暗自審視父親,這個老刑警今天的精神狀態不大對勁。

  那雙眼睛裡除了老年人的渾濁茫然,就是黯淡木訥,這完全不是陳文明該有的狀態。

  在沈復生的模糊記憶里,當年的「陳狐狸」雙眼炯炯而目光凌厲,很容易讓人心生畏懼。

  而此刻的他,看上去精神狀態頹靡遲鈍,眼睛裡沒有一絲光華,渾渾噩噩的樣子。

  其實,陳文明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,努力挺直腰板,讓自己變得精神一些。

  二人沉默良久,陳文明忽然想起了徐麗的交代,便率先開口:「小錚……」

  「請叫我沈復生。」突然,沈復生截斷了陳文明的話。

  陳文明無奈,努力克制自己頹喪的情緒,點了點頭:「沈先生,我們倆能來一張合影嗎?」

  沈復生沒說話,算是用沉默拒絕了陳文明。

  陳文明見兒子拒絕了自己,克制的情緒驟然崩塌,心如刀絞一般。

  心裡雖然難受,但是並沒有強求,只是嘆了口氣:「好吧,沒事兒,理解,我理解。」

  也許是這句話,讓沈復生的心變得柔軟,竟然伸出手來:「手機給我。」

  陳文明一愣:「啊?」

  「手機給我。」沈復生注視著陳文明,重複道。

  陳文明這才反應過來,認為這是兒子同意合影了,急忙將手機遞了過去。

  沈復生接過手機,將服務生叫了進來,讓服務生幫忙拍張照片。

  陳文明起身坐到了沈復生的身邊,用餘光偷瞄著沈復生,儘量往兒子身邊靠。

  他臉上洋溢著笑意,而沈復生卻面無表情。

  很快,服務生便拍完了,準備將手機還給沈復生,可是沈復生卻示意遞給陳文明。

  陳文明拿回手機,打開手機相冊看著那張二十年後父子的合影,眼淚瞬間便流了下來,根本控制不住。

  這讓沈復生有些尷尬,擺了擺手示意服務生可以離開包間了。

  「二十年了,整整二十年了……」陳文明聲音顫抖,淚水吧嗒吧嗒地掉落在了手機屏幕上。

  沈復生有些不耐煩了,點燃了一根香菸:「行了,說吧,啥事兒。」

  陳文明將照片用微信傳給了徐麗,然後擦了擦眼淚,對沈復生說道:「小錚啊,我和你媽其實都害怕你被槍斃。我幹了三十多年刑警,碰上案子就想一查到底,這差不多變成身體本能了,可是我又捨不得兒子。就這麼著,最近一段時間我夾在這兩件事中間,翻來覆去地想啊、想啊,沒日沒夜跟自己掰扯,吃不好睡不著,眼瞅要精神失常了。」

  這一次陳文明稱呼沈復生為「小錚」,沈復生並沒有阻止。

  他將香菸掐滅,抬眉看了一眼陳文明,不咸不淡地問:「你找我出來喝酒,就是為了賣慘給我看?讓我跟你們相認?」

  「我沒這個意思,你不願意認我和你媽也是應該的,畢竟你在外頭遭那麼些罪,換誰都不能當沒事發生一樣。」陳文明倒了一杯白酒,握著杯低頭道,「今天找你出來,想跟你交個實底兒。小錚,我想通了,楊棟樑既然死了,那『紅絲巾案』就應該結了,你放心,這案子我不會再提,以後也不會再給你找任何麻煩,你好好過日子吧,啥都不用再擔心了。」

  沈復生心裡有一股兇猛的暢快噴薄而起,也倒了一杯白酒,淺淡一笑:「那我謝謝你,來,喝一個。」

  他感覺自己是勝利者,徹底將面前這位從警三十年的老戰士擊垮了。

  如果僅僅是用不肯父子相認讓陳文明感情上痛苦,他不會這麼暢快。

  是信仰,他親手捏碎了父親那自以為是的信仰。

  同為男人,他深切地了解,信仰對男人的一生有多麼重要。

  當一個男人信奉半生的信仰崩塌,無異於被抽走靈魂,這個人將再也沒有生命的活力,徹底報廢。

  酒杯相碰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,陳文明仰頭幹了滿滿一杯白酒,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滿足。

  離開人世前的最後一個願望實現了,能和兒子碰杯喝一杯酒是他渴望的天倫之樂,就像上次沈復生給他點上一根煙那樣,都是既簡單又有些卑微的快樂。

  來自一位失孤多年父親的快樂。

  陳文明夾一塊海參放進嘴裡,品過滋味後,忽然笑了笑:「陳錚,就算你不認我,這大兒子的光我還是借上了,要不是今天你訂這麼好的飯店,我哪捨得自己掏錢整盤海參嘗嘗。」

  他心滿意足地戲謔,明明笑著,眼角卻「唰」地流下一行清淚,「後悔沒把你媽一塊兒領來,管你煩不煩的呢……」

  沈復生轉頭看向落地窗外的車流,不接話,也不表態。

  熱情的情感得不到回應,陳文明也不覺得失落,顧自回憶道:「你剛會冒話兒那時候,是咱一家三口最幸福的日子啊。那時候我工作也不算太忙,周末有空就帶你們娘倆上公園或者江沿兒溜達。」

  他沉醉地自言自語,想把珍藏半生的美好回憶儘量多給兒子留下一點,「有一回抱你去兒童公園,你咿咿呀呀指著木馬,你媽就抱你進去坐,結果呢,你小子天生就犟,非要自己用兩隻小爪子握著把杆,那小斷胳膊根本夠不著,你媽一去握把杆你就扒拉她的手,我站在圍欄外頭看你們娘倆兒,被逗得哈哈大笑。」

  沈復生斜過眼睛匆匆瞥他一眼,又看向窗外,仍然不肯施捨一點回應。

  陳文明看了看他的側臉,低頭給自己倒滿酒,這次慢慢地啜飲小半杯。

  放下酒杯,他眯起眼睛一副眷戀樣子,又開始絮叨,「我這輩子啊,留在心裡最美好的一個畫面,就是你四歲那年春天,領你到江邊閒溜達,那天風不算大,暖呼呼地撲在臉上,你媽把脖子上的絲巾解下來,捏住兩角讓它在春風裡飄,你就跑著蹦著去抓……」

  「夠了。」沈復生冷冷地打斷他的描述,從窗外收回目光,看著他,「我不覺得這些回憶有什麼美好可言,那只是你的一廂情願而已。如果你今天找我出來見面,就為用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煽情,那你趁早省省,因為陳錚已經在二十年前就死了,你說這些對我沒啥用。」

  陳文明啞口無言,張了張嘴又閉上,在難堪中強忍心口傳來的一陣陣抽疼。

  良久,他滿眼悽苦地望著沈復生,鄭重向兒子致歉:「復生……」

  這一改換稱呼,把沈復生嚇得一愣。

  陳文明接著說道:「不管你愛不愛聽,接不接受,現在我向你正式道歉。是我當年的粗心大意和自私害了你,所以你不願意認我是應該的,我尊重你的想法。」

  陳文明擺了擺手,示意他不要急躁:「我陳文明,不管啥時候都敢拍著胸脯說,我是一名好警察,但是現在回過頭一想,這個名頭是用毀掉我的兒子和家換來的,所以我這輩子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。」

  「失敗者?什麼意思?」沈復生皺眉注視著他,眼中滿是不解的疑惑。

  「因為我除了是一個好警察,其他方面啥都不是,沒盡到好丈夫的責任,把家扔給你媽一個人操持,更不是一個好父親,差不多是親手毀了兒子的一生。」陳文明赧顏地笑了笑,然後臉色肅然,「從表面看,你報復拐賣案那些人販子是犯罪,但是往深里想,是我這個當爹的先毀了你,才有了你二十年後的復仇,這是一個因果關係,所以如果你有罪,那罪惡的根源是我。」

  沈復生顯然沒想到他會反思到這種深刻的地步,驚訝地盯著他,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。

  這是一位父親最極致的退讓,如此謙卑的自省任誰都無法不為之動容。

  他感覺到自己花了近二十年時間在心中築起的高牆出現了裂縫,發出隱約的轟鳴,那是坍塌前的徵兆。

  就在這個至為關鍵的時刻,陳文明忽然隔著桌子拉住他的手,力道很輕卻很堅定:「兒子,今天來見你之前我吃了一瓶子頭孢,不是都說頭孢就酒直接送走麼,爸想清楚了,既然一切根源在我,那就應該由我來吃下惡果,用我的死,換兒子的解脫,你不用諒解我啥的,不需要,爸只想讓你像正常人那樣好好活著,從仇恨里解脫出來,別再用殺戮的方式釋放自己的委屈了,行不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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