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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4章 過往

2024-10-25 17:28:33 作者: 滄瀾
  接著茵茵隨同陸潤生回了他的七錄齋,陸潤生作為一家之長,絕不肯在女兒面前落淚失態,方才因事情來得突然才沒忍住,這會兒回過神了,便無論如何不肯茵茵跟著,獨自去了書房。

  茵茵方才哭了一場,花了妝,巧月便領她去了自己的屋子,為她重新理妝。

  那是怎樣一間繡房,竟比她這做小姐的住得還精緻。

  一進裡屋,茵茵便覺眼前大亮,屋裡陳設整齊而美觀,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她那可容兩人平躺的花梨木攢曲尺圍子架子床,床上掛的茜紗帳子用銀鉤挽了起來,露出床上的布置,金絲絨繡被和疊得整整齊齊,同色枕頭旁是一柄玉如意和個鈴鐺模樣的東西,茵茵不敢細看,跟隨巧月的步子,視線也轉到了靠牆那扇花梨木鏡台前。

  鏡台上放了一把棗紅木梳和一雕花首飾盒,右手邊則整齊碼放著十幾個琺瑯彩脂粉盒子,其上篆刻的花紋形狀一模一樣,顏色卻是由深至淺的金色。

  巧月先命小丫鬟擰了帕子來給茵茵淨面,待淨完面擦乾了,她細細端了一端茵茵的臉,而後取了最左邊顏色最淺的胭脂盒,揭開,從里挑出一小指甲蓋淺珍珠紅的胭脂,在掌心抹勻了,再輕拍在茵茵臉上……

  這脂粉是極細極薄的一層,顏色又淡,塗上去正契合她的膚色,顯得極自然,待她塗抹完,茵茵看看鏡中的自己,果然氣色好了許多,她不由地問巧月:「你這胭脂是官中發下來的麼?怎麼我的不一樣?」

  「官中發下來的哪裡能用,他們採買東西最會以次充好,這胭脂是奴婢另請人去外頭芙蓉齋買的,」邊說便拿了青黛來為茵茵描眉。

  茵茵忽想起前些日子去向老太太請安時,玉菡背地裡說她「府里體面的丫頭也比她強些」,原來這話沒錯,連丫鬟巧月都嫌官中發的胭脂不好,要自己另買,她這個做小姐的卻因手頭沒錢,不得不用次的。

  思及此,再看鏡中妝容精緻的自己,只覺得諷刺。

  接著巧月又與她篦頭,她的手法較為生疏,大概是伺候陸潤生久了,更會梳男人頭的緣故,只得把梳頭的事兒交給近旁一個奴婢了。

  正好這時有小丫鬟進來稟報巧月,說邱姨娘和孫姨娘各自派了人來請陸潤生過去她們房裡歇息。

  巧月淡道:「老爺在書房,傳下話來誰也不見,連我也不敢去打攪。」

  如此,兩位姨娘都撲了個空。

  茵茵由此想到自己娘親,而後又自然而然想到自己身上。

  先前在那揚州小院,父親也不常來,那時她總以為父親公務繁忙,想著等他閒了便能來看她了,如今回到陸府,終於離得父親更近,然而真的更近了麼?

  男人只有一個,妻妾卻有數人,兒女又有不少,為了爭奪這一個男人,人人使盡渾身解數,爭先恐後,如此,往後她能同父親說上話的機會,也不會多。

  正沉思間,蘭香將衣裳送過來了,那是兩件她母親的夏衣——玫瑰衫子和撒花綾裙,聽那日陸府派下去找尋屍首的長隨說,這兩件衣裳那時正掛在樹梢上,想是從包袱里飄下來的,至於其餘的包裹和箱籠,都教水沖走尋不著了。

  茵茵伸出手去,在母親生前穿的玫瑰衫子上撫了撫,淚意漸漸上來,她忙偏過頭將眼淚逼回去。

  隨即巧月接過衣裳,道:「小姐且坐著,奴婢把衣裳送進去,老爺這會兒恐怕也不想見小姐呢!」

  茵茵頷首,「那就有勞巧月姐姐了。」

  巧月心道這位六小姐也太多禮了,微微一笑道:「這是奴婢的本分,」說罷退出房門,把衣裳送去書房……

  冬日的下午便是出了日頭也總陰沉沉的,陸潤生的書房由兩間屋子打通,很是寬敞,但書架上密集碼放的古籍,把窗台照進來一些光亮遮擋了,因此內室便顯得昏暗。

  陸潤生已換了身玄色便服,正坐在紫檀透雕夔鳳紋畫案後,腦袋半垂,身形委頓,幾乎與暗色融成一體。

  直看到巧月呈送上來的衣裳,他的眼珠子才動了一動,而後便愣愣看著那衣裳,眼淚頃刻從眼眶裡迸出來。

  他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,對女人也不大花心思。茵茵的母親不過是他當年失意時的一個慰藉,然而人心總是肉長的,經年累月的相處,便是石頭也處出感情了,尤其是對那樣一個善解人意又身世可憐的女子。

  彼時他被貶揚州,心情鬱悶無法排解,同僚孫尚明看不過眼,領了他去當地最大的青樓怡紅院喝酒解悶。

  他是個端肅的人,長到二十有七的年紀,也不曾逛過秦樓楚館,進了怡紅院就跟個愣頭青似的,搖頭不迭,道這樓里烏煙瘴氣,不是解悶的好去處,直到孫尚明為他叫來了怡紅院的頭牌花魁——春娘。

  翩若驚鴻,矯若游龍,榮曜秋菊,華茂春松……見了她他才知《洛神賦》所言不虛。

  他的魂兒被勾走了,之後便常光顧怡紅院,聽春姑娘唱曲兒,他知道了她的原名叫宋月娥,知道她是罪臣之女,有高潔的人品和非凡的才學,最後,他終於瞞著家裡,冒天下之大不韙為她贖身,為她買宅安置。

  之後更發現她的諸多好處,不僅琴棋書畫、連庖廚女工也樣樣都會,懂得多又不如陸夫人那般清高自恃,反而善解人意,這善解人意里比邱姨娘多一分溫柔,比孫姨娘又多一分優雅,因此他酷愛她。

  後來他們有了女兒,又有了兒子,那是唯一一個生出來無病無痛的孩子,對於本就少子的他,這不能不說是個驚喜。

  他對他寄以厚望,於是歷時數年說服母親和夫人,將他們母子幾人接回府,欲給她個名分,再把兒子記在陸夫人名下,等同嫡子。

  可披星戴月趕回來,只盼著一家團聚的他,卻等來這樣一個噩耗,他最溫柔體貼的女人沒有了,最康健的兒子也失去了。

  人生至悲,莫過於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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