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2章 無尾
2024-10-24 16:15:37 作者: 千山茶客
第212章 無尾
夜裡,仁心醫館的大門緊閉。
阿城和苗良方都歸家去了,陸曈在後院收拾好藥材,一回屋,見銀箏坐在燈下,整理新做的針線。
陸曈把燈放下,銀箏抬頭看她,笑道:「葛裁縫鋪子裡新收了幾匹布,立了秋,再過不久就要轉涼了,姑娘得了空尋個時日做兩身新衣。」
陸曈點頭,在她身邊坐下來,想了想,終是問出了口。
「先前杜掌柜對你……」
銀箏一怔,隨即無奈道:「阿城怎麼什麼都同你說。」
這就算是默認了。
「你拒絕他了?」陸曈問:「你不喜歡杜掌柜嗎?」
去年初春來的盛京,一晃眼,已是第二年七夕。陸曈不愛問銀箏的私事,自打去翰林醫官院後,對醫館一眾事宜也無暇顧及,於情,她自己尚且懵懂,杜長卿何時喜歡上銀箏,二人之間何時起的暗流,她如今才後知後覺。
「喜不喜歡又如何,」銀箏低頭收著絲線,「我倆不合適。」
「為何不合適?」
收絲線的手一停,銀箏抿了抿唇,望著笸籮里的碎布頭嘆了一聲。
「杜掌柜不知我的身份,姑娘難道也不清楚嗎?」她聲音很輕,「我過去什麼樣子,尋常男子見了避之不及。杜掌柜雖說是有些小缺點,人是好人,有的是好姑娘與他相配,怎麼能同我在一起?」
陸曈道:「我不覺得你身份配不上他。」
銀箏愣了一會兒,感激地沖她笑笑。
「我知道姑娘從沒嫌棄過我,剛才說的話也是真心。可是不一樣。」
陸曈蹙眉:「哪裡不一樣?」
銀箏不說話。
陸曈又道:「就算你現在告訴杜長卿你的過去,他也未必會嫌棄,是你先入為主判定他死刑。」
在仁心醫館待了許久,陸曈自認對杜長卿也有幾分了解,杜長卿並非看人擇身份之人,他心腸很好,否則當初也不會答應落魄的苗良方在醫館坐館了。
桌上碎布頭攪成一團,銀箏苦笑一聲。
「姑娘,我不是怕他嫌棄我。你說的對,就算現在杜掌柜知曉我淪落蘇南花樓,也未必心生輕視。但我怕的,是如今不在乎是真,日後心裡有根刺也是真。」
她搖頭:「我在花樓呆了這麼多年,看多了人心易變之事。萬一日後受不了人後指點呢?萬一後悔了呢?」
「我不想在將來漫長日子裡消磨情意,變成一雙怨偶。也不想賭。就現在這樣,平平靜靜過日子就很好。」
「可是,」陸曈道:「你若真喜歡他,就此錯過,豈不可惜。」
銀箏又笑了。
隨手拿起桌上翻了一半的話本,她道:「姑娘,你看這些風流戲文,個個故事真情,好頭好尾。可世上哪有那麼多圓滿。既然如此,沒結局的事,不如就不要開始。」
「我怕他後悔,所以寧願不開始,姑娘懂嗎?」
陸曈搖頭:「不懂。」
她只為銀箏遺憾。
「不懂就不懂吧。」銀箏笑笑,低頭抱著笸籮站起身,「我倒寧願姑娘一輩子不懂,若有傾心之人,不必顧及所有,圓圓滿滿地在一起。」
她看一眼漸短燈油,「時候不早啦,明日一早要幫苗先生裝藥,姑娘也早些歇息,夜裡書看久了對眼睛不好。」又低聲囑咐幾句,才端著笸籮離開。
銀箏走後,陸曈仍坐在桌前。
夜裡靜靜的,她已簡單梳洗過,打算拆下髮髻,換下中衣。
方抬手,指尖撫過發間時不由一頓。
梳篦精巧,摩挲而過時,有微微凸起的刻紋。
銀箏的話在她耳邊迴響。
沒結局的事,不如就不要開始。
……
又過了幾日,陰氣漸重,凌而為霜,盛京迎來白露。
《本草綱目》上記載:百草頭上秋露,未唏時收取,愈百病,止消渴,令人身輕不飢,肌肉悅澤。
太師府的婢女們一大早等在園中,以盤收取秋露煎水泡茶,宣肺化痰,預防秋燥。
戚清端起桌上茶盞,呷一口新煮的白露茶,茶水甘醇,沖淡近日微微燥意。
太子被禁足了。
在這個節骨眼,在三皇子元堯勢力漸增,戚家連連出事之時,梁明帝此舉無疑落井下石,未曾顧及太師府臉面。
過河拆橋。
老管家捧著件輕紗衣進屋,將紗袍披在戚清身上,近來早晚涼的很,上了年紀之人更應保暖添衣。
戚清攏了一下身上紗袍,老管家立在一邊,躬身道:「老爺,蘇南那邊來消息了。」
前些日子,戚清讓人去蘇南醫行查一個叫陸曈的醫女。
戚清:「如何?」
「蘇南醫行人稱,過去確有一位姓陸的醫女曾在城中行診,只是行蹤不定,偶爾出現。」
戚清一頓。
他道:「常武縣可有消息?」
「回老爺,去常武縣的人也再度回說,陸家一門盡絕,並無其他在世親眷。」
這已是第二次打聽常武縣陸家消息了。
戚清盯著手中茶盞,沒作聲。
「老爺,可是仍懷疑陸曈是陸家後人?」
管家遲疑,「可這兩處皆無錯漏,時辰年紀也對得上。」
「沒有錯漏,就是最大的疑點。」戚清眯眼,「過於刻意。」
「老爺是想……」
「盯著她,若她真有問題,有此蜉蝣撼樹之心,也算不凡。」
管家不再作聲了。
戚清喝了口茶,頓了頓,問:「少爺近來可有煩鬧?」
「不曾,自上回後,少爺似也知錯,這些日子也不再吵著出府,每日只在府中看書習字,很是明理。」
話至此處,管家看向戚清:「老爺,少爺年少,難免孩子氣,當日只是氣急言不由衷,您不必和孩子計較。」
自打上次戚清在屋中扇了戚玉台後,一連七八日,戚清沒再去過戚玉台院子。
這固然是因為要忙著周全太子被禁足一事,更多的原因,大概是面對戚玉台時,戚清眼底無法掩飾的厭煩與複雜。
「他病得厲害,」戚清闔眼,揉了揉額心,「當年我答應淑惠留下他,如今看來,不知是錯是對。」
四周無聲。
戚清睜開眼,嘆息一聲。
「罷了,把新煮的白露茶,送一盞去他屋裡吧。」
「是,老爺。」
……
婢女新煮了一壺白露茶,送到戚玉台屋裡,又低頭退了出去。
茶室里,戚玉台外衣除去一半,陸曈站在身後,為他施針。
戚玉台低著頭,以袖遮鼻,遠遠看去,似低頭打盹,然而長袖掩過鼻尖時,一小包粉末飛快舔舐進嘴,他驀地伸手灌下一大壺白露茶,溫熱茶水把原本粉末沖得越發飽脹,一股暖意頃刻流過他四肢百骸,戚玉台驀地發出一聲喟嘆,竟舒服地哆嗦了一下!
身後,銀針的刺入仿佛使這快活越發敏銳。
他閉著眼,細細品嘗每一刻身軀的變化,不捨得放過每一絲細小的快感。
房中一片寂靜。
不知過了多久,身後有人聲音傳來:「戚公子,針刺結束了。」
戚玉台這才依依不捨地睜開眼睛。
陸曈直起身,抱著醫箱往前走,經過他身側時,低頭撿起地上方才包著藥散的白紙,宛如不經意般扔進了自己醫箱。
戚玉台看著看著,眼中閃過一絲興味。
自打戚清打了他一巴掌後,戚玉台出不得門,藥癮又犯得厲害,先前曾聽陸曈說過一味替代寒食散的藥散,便乾脆要挾陸曈為自己制散。
反正她只是戚家的狗,為父親做事和為自己做事並無區別。
戚玉台原本也並不抱太大希望,因為陸曈所說的藥散聽著太過離奇,直到陸曈將一封藥散送到他面前。
他起先並不信任此女,便將其中藥散分了一半給陸曈,讓陸曈當著他的面服下。
陸曈服下藥散半日後,除了臉色略紅些,並無反應。
戚玉台便心中諷刺,果然只是對方誇大其詞,這根本毫無效果——服食寒食散的人,根本不會如此冷靜。
於是他便放心將藥散服下。
誰知這藥散效用竟出乎他意料!
甫一服下,滋味竟與真正的寒食散有六七分相似,即便只是這點相似,也足以讓戚玉台一解饞癮。
更妙的是,此藥散或許不如寒食散激烈,他服用後雖興奮快意,卻並不會如寒食散一般喪失理智,因此,也不會在府里惹人懷疑。
就連父親在陸曈走後為他請來的醫官號脈,也瞧不出半點不對。
這讓戚玉台狂喜。
他每日只需等著陸曈上門施診,隔兩日將此散交由與他,讓他暫時解饞,雖沒有真正寒食散來的那般激烈,但對於現在的戚玉台來說已是雪中送炭。
他甚至不再吵著出門。
府中的小廝告訴他,如今盛京各處嚴令禁止酒樓食店提供寒食散,縱然現在放他出去,他也買不著。
不如此刻快活。
戚玉台眯了眯眼,撈起桌上茶壺對嘴灌了一口,抹了把嘴,看向桌前人。
女醫官正將銀針、銀藥罐子一併收拾進醫箱中,只穿件藕荷色衫裙,身姿窈窕,烏髮如雲。
戚玉台心中一動。
不知是方才藥散餘韻未過,亦或是他許久沒去樓中「快活,」戚玉台心中忽而浮起一絲激盪,他下榻,走到陸曈身後,突然開口:「你還真是個寶貝,難怪裴雲暎和紀珣都對你另眼相待。」
「這麼能幹的女人,說實話,我都有點捨不得了。」
他伸手,一隻手撫過陸曈臉頰,被陸曈側首避開。
戚玉台並不惱,他剛服散過,心情很好,只眯著眼笑。
「陸醫官,紀家和昭寧公府都不會容你,就算你跟了他們,至多也是個侍妾。」
「何必捨近求遠呢?」
「其實你我二人也無深仇大恨,不過誤會一場,我願意與你放下過去仇怨,重修於好。」
他伸手,指尖撫過陸曈手背,語氣曖昧而低沉。
「你這麼會做藥,跟了我,我也不會虧待你,就算補償你殺了擒虎之過……」
陸曈還未說話,正在這時,門外突然傳來一聲「少爺」。
陡然被打斷,戚玉台頓時不耐:「幹什麼?」
來人是院子裡的護衛,低頭道:「剛才小姐院子裡的薔薇說,小姐身有不適,請陸醫官過去瞧瞧。」
「華楹?」
戚玉台臉色一變,立刻催促:「那還等什麼,趕緊去!」又問:「妹妹怎麼了?」
護衛只說不知。
陸曈便頷首,收拾醫箱離開了。
戚玉台站在門口,看著陸曈出了院門,雖是戚華楹所命,心中終是不平方才好事被人打斷,遂惡狠狠瞪了一眼剛才說話的護衛。
護衛臉生,應當是新來不久,眼角一塊紅色胎記,看著就讓人心煩。
戚玉台罵了一句:「滾!」
護衛低頭退下。
……
陸曈背著醫箱,隨一位年輕婢女去了太師府一處院落。
她來太師府許久,但從頭到尾也只去過戚玉台的院落,還是第一次到別處院子。
這院落修繕得很精巧,
處處栽花,窗下種著許多茉莉、秋蘭、夜來香。又以武康石鋪成庭院,華麗整齊。
婢女走到一處門前停下,掀開湘竹簾,陸曈隨她走了進去,甫一進屋,就見屋中長几前背對她坐著個人。
陸曈才一邁步,面前侍女忙道:「等等!」
她抬頭,那侍女一指屋中織毯:「你從府外進屋,鞋下有泥,這是松江新買的織毯,一匹百金,弄髒了不好清理。除去鞋襪再走吧。」
陸曈看向面前月藍底色栽絨蓮枝花海水紋邊地毯,刺繡很是華麗,海水紋針針精巧。
她低頭,就要除去鞋襪。
才彎腰,就聽見屋中有人說道:「算了,薔薇,讓她直接進來。」
婢女聞言,打量了陸曈一眼,道:「那你進來吧。」
陸曈便重新直起身子,隨著婢女往裡走。
待走近,就見小几前坐著個貌美的年輕女子,一身淡粉彩繡牡丹紋長裙,雲鬢珠釵,嬌艷欲滴,懷裡抱著只雪白貓兒,見她進屋,焦急開口:「我的貓兒今日一早不肯吃東西,陸醫官,你快瞧瞧,可是病了?」
陸曈低頭,看向女子懷中白貓,白貓懨懨的,她朝戚華楹伸手:「給我吧,戚小姐。」
戚華楹小心翼翼將白貓遞與她手中。
從前在落梅峰時,陸曈也看過山上各種動物,瞧個貓兒病尚不在話下。
看過白貓身體,又詢問了一下這幾日白貓行為,陸曈道:「可能吃錯了東西,有毒的蟲子之類,好好休養幾日就好了。」
戚華楹問:「不用吃藥嗎?」
「吃藥見效快些,不用藥也會自行好轉。」
戚華楹點了點頭,稍稍放心了些。
她叫薔薇來將白貓抱走,適才看向陸曈:「陸醫官。」
陸曈斂衽行禮。
「之前聽說崔院使出事,給哥哥行診的醫官換成了你,本想尋空與你說說話。但聽哥哥院裡的人說你很忙,便罷了念頭,今日若不是貓兒不適,我也不會來找你。」
「哥哥犯起病來折磨人,這些日子,辛苦你了。」
陸曈道:「下官職責所在,小姐無需客氣。」
戚華楹歪在矮榻上,掩唇笑了笑,不露聲色間打量她一下。
陸曈穿了件簡單藕荷色布裙,通身上下並無首飾,只在發間插了一隻木刻梳篦。
戚華楹頓了頓,抬手取下額間金簾梳來。
簾梳精緻,聯結成金色花網,隨人拿下時一片金光搖晃,富貴逼人。
戚華楹道:「薔薇。」
叫薔薇的婢女便伸手接過,走到陸曈身邊,將金簾梳呈至陸曈跟前,笑道:「小姐賞你的,陸醫官收著吧。」
戚華楹瞪她一眼,溫聲對陸曈開口:「父親說你為哥哥病症竭力,我知先前黃茅崗一行,哥哥與陸醫官之間多有誤會。哥哥不懂事,這隻金簾梳算作賠禮,還望陸醫官不嫌棄。」
陸曈並不伸手接簾梳,只垂首:「小姐多慮。」
薔薇笑起來:「小姐賞你的,忸怩做什麼。這簾梳比你頭上那隻木梳貴氣多了,我替你戴上——」言罷就要伸手來取陸曈發間梳篦。
陸曈側身一躲。
薔薇落了個空。
戚華楹看向陸曈,陸曈伸手,下意識護住發間那隻梳篦,神色冷凝。
怔了一下,戚華楹盯著陸曈,視線落在她發間那隻普通木梳之上,狐疑地開口:「這不會是……裴殿帥送你的吧?」
陸曈拔下木梳:「不是。」
矮榻上的女子望著她,笑容淡了些。
沉默片刻,她道:「陸醫官可知,昭寧公夫人之事?」
見陸曈不語,她便自顧說道:「當初盛京叛軍作亂,昭寧公夫人為叛軍挾持,昭寧公為保大局,寧可犧牲昭寧公夫人。」
她望著陸曈,眼中似帶憐憫。
「陸醫官與裴殿帥的流言,我也曾聽過。如今你為哥哥施診,與戚家有交情,為這點交情,我也需提醒你。昭寧公當年願為大局放棄妻子性命,昭寧公世子也一樣。以昭寧公世子身份,裴殿帥將來必定迎娶高門貴女,門當戶對,白首一生。」
「貪圖眼前一時歡娛,最終受傷的,還是陸醫官自己。」
陸曈久久沉默。
屋中寂靜得令人尷尬。
戚華楹低下頭,揉了揉額心,「其實說這些話也是我逾越了,還盼陸醫官勿怪我沒分寸。」
「不會。」陸曈低頭:「下官多謝小姐提點。」
戚華楹莞爾:「薔薇,把簾梳給陸醫官戴上吧。」
薔薇應了一聲,將那金簾梳仔仔細細地戴在陸曈額間。
陸曈若具偶人,冷漠的、木訥地任她裝扮。
簾梳精緻名貴,戴在額間,棉裙卻簡單粗糙,兩相對比,反有種滑稽的可笑。
「多謝小姐賞賜。」陸曈垂首,「若無別的事,下官先行一步。」
戚華楹點了點頭,陸曈低頭,就要退出屋門,忽又被叫住。
「陸醫官,你的梳篦。」
薔薇手裡拿著那把木梳,調皮地揚了揚,玩笑道:「這梳篦好粗糙,不值錢的東西,不如扔了?」
矮榻上,戚華楹正低頭撫著白貓的皮毛,仿佛沒聽到二人的話。
陸曈看了一眼薔薇手中梳篦。
良久,她開口:「是不值錢。」
「扔了吧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