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6章 無名高手
2024-10-24 16:15:37 作者: 千山茶客
第116章 無名高手
盛京的雪未停。
一連七八日,杜長卿都沒再來仁心醫館。
許是鐵了心要與陸曈慪這番氣,就連發月銀的日子,也只是阿城來代勞。
冬日本就蕭瑟,沒了杜長卿時不時插科打諢,醫館顯得更冷清了。
銀箏把阿城帶來的月銀裝進匣子裡,一回頭,瞧見陸曈坐在桌櫃後看書。
明年二月春試,留給陸曈的時候不多。她沒有師父,也不像太醫局學生有九科先生親自教導,能做的,也無非是翻翻醫書而已。
醫籍是阿城拿回來的,阿城說:「陸大夫,這是我特意給你尋的醫籍……是用我自己月銀買的,東家不知道!」
當時銀箏就「撲哧」一下笑出聲來,同陸曈嘀咕:「杜掌柜全身上下,也就嘴巴最硬了。」
既是杜長卿一片好意,斷然也沒有浪費的道理。坐館的閒時,陸曈就翻翻這些醫籍。當年落梅峰上那些醫籍最後被芸娘一把火燒沒了,而在盛京,醫書很貴,杜長卿能尋到這幾本,已是不易。
統共沒幾本,陸曈看得很快,不過幾日,先前幾本已全看過一遍。這些醫經醫理和芸娘所行之道有所不同,以至於讓陸曈對接下來的春試也感到幾分擔憂。
銀箏正用打濕的帕子擦拭藥架,見陸曈讀得認真,忍不住多問了一句:「姑娘昨日看到半夜才睡,今日又不停,當心傷了眼睛,不如歇歇?」
陸曈恍若未覺。
銀箏有些奇怪。
陸曈記憶出色,先前幾本醫書也是坐館無事時翻閱,但從昨日起,卻像是著了魔般,研讀至夜深,若非銀箏催促,陸曈說不準要讀到天明。
只是那些醫經藥理她看不明白,因此也不理解陸曈何以如此著迷。
桌櫃後,陸曈看完手中卷冊最後一頁,將書頁合上,指尖摹過冊封上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:
——盛京太醫局春試歷年卷題精解。
這名字荒誕得近乎好笑,須知太醫局每年春試考卷絕不會外傳,縱然有懂醫經藥理之人想要做「精解」之說,大多也都是由太醫局那些先生,或是翰林醫官院的醫官親自攥寫。
一個外人卻敢這樣大剌剌地「卷題精解」,難怪會賣不出去沉積多年,以至於被當廢紙添作搭頭白送他人。
不過……
陸曈盯著面前卷冊,目光動了動。
昨日她看這份「精解」至半夜,短短几頁紙,遠比剩下幾本厚厚醫籍受益匪淺。此卷冊上所書乍一看天馬行空,不著邊際,仔細看去,卻又暗藏玄機,似與市面上尋常醫籍不同。
她又低頭,看向卷冊末的落款。
——一位不願透露名姓的高手。
陸曈:「……」
這看起來更像是鬧著玩兒的了,或許書寫這冊子的本人都沒想到這冊子會賣出去,甚至被人連夜看完。
「阿城。」陸曈開口喚小夥計。
正在編螞蚱的阿城忙不迭回過頭:「怎麼了,陸大夫?」
陸曈舉起書冊:「謝謝你送我的醫籍,我想再買幾冊,所以…….」
「所以?」
「書肆在什麼地方?」
阿城:「哈?」
……
幾日未歸,殿前司院中雪積了三尺有餘。
黑犬被來人腳步聲驚醒,撒著歡兒撲向進院子的人,帶起的雪粒撲了人滿身。
「梔子!停,別舔——」段小宴被黑犬舔了一臉口水,狼狽躲避。
幾日前東宮遇刺,陛下急召殿前司各營入宮戒嚴,忙碌這些日,今日各班營才得空回司。
裴雲暎也才得了空閒。
屋中,脫下公服,沐浴過後的裴雲暎換了身月白中衣,靠坐椅子上,一手拉開肩頭衣裳,正往肩頭傷口上藥。
多上幾次,動作就順手了些,他熟練扯去先前包紮的白帛,用帕子清理過後,撒上藥粉。
蕭逐風剛進門瞧見的就是如此畫面,頓了頓,走到裴雲暎跟前,拿起桌上用了一半的藥瓶看了看,有些意外地開口:「不是宮裡的藥?」
他們殿前司的外傷藥都是由御藥院分發下來,如裴雲暎這樣在御前行走的,得的賞賜里,傷藥更是由御內醫官親自調配,效用出奇。
而手中這藥瓶瓶身普通,一看就不是宮裡貨。
裴雲暎看他一眼,一把奪回藥瓶,哼道:「五十兩銀子,不用浪費。」
「五十兩?」蕭逐風皺眉:「你被坑了?」
裴雲暎懶得和他說。
蕭逐風沒在意,靠著桌頭看裴雲暎重新拿乾淨布帛纏住傷口,評點:「縫得不怎麼樣。」
裴雲暎順著他目光看向自己肩頭,肩頭處新傷結痂,露出覆蓋下陳年舊傷,像條長長蜈蚣攀附於肌膚之上,一片蔓延往後,猙獰得可怕。
裴雲暎目光漸漸悠遠。
當年他路過蘇南被人追殺,躲至刑場,在死人堆里遇到一個奇怪的女童。
自稱大夫,卻撿拾死人軀體,看上去膽子不大,卻敢親手掏出屍體心肺,末了,還要自欺欺人對著屍體拜上一拜,請求冤有頭債有主千萬不要找上她。
他那時才被自己人捅了一刀,奄奄一息,警惕如困獸,也忍不住被她這荒謬之舉逗笑了。後來他逼著對方救了自己,為他縫傷,依稀記得對方不情不願的模樣,以至於故意、或許也不是故意在他肩背留下那麼一條醜陋疤痕。
其實很多細節,裴雲暎自己也記不大清。只記得那是蘇南城十年難遇的大雪,殘廟孤燈熒熒。她問自己要診銀,而他渾身上下只剩一枚銀戒,代表著他的任務身份。
對方不知銀戒珍貴,勉強收下,還要逼著他在廟中牆上寫下一張「債條」。
他不太記得債條的具體內容,無非就是欠她診銀多少云云,最後,落款是「十七」。
十七,一聽就不是真名。
看上去不過十一二歲的小姑娘,竟也有隱藏身份的苦衷,可見世道不易。
他沒有多問,正如對方沒有細究自己來處,萍水相逢的過路人,不必知曉彼此過去未來。
身側有人說話,打斷了他思緒。
蕭逐風問:「宮中出事那晚,是陸曈幫了伱?」
裴雲暎動作微頓,「嗯」了一聲。
「太冒險了,」蕭逐風並不贊同,「如果她現在向官府舉告你,你就死定了。」
裴雲暎笑笑:「她尚且自顧不暇,不會在這個時候引火燒身。」
他想起陸曈放在小廚房中兩大缸毒物,以及她面對申奉應時熟練的應付,眸色漸漸冷冽。
這位陸大夫似乎有不少秘密,殺過人,面不改色誣陷,縱然那一夜他不請自來,逼迫她與自己「同流合污」,只在初始的意外過後,她便自然而然接受了下來。
好似沉浸在自己世界,對周圍一切漠不關心。
獨獨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人,是因為自己有事可做。
她究竟想做什麼?
蕭逐風看他一眼:「不過,我剛剛聽到一個消息。」
「何事?」
「前幾日,太府寺卿的下人前去西街鬧事,說仁心醫館的坐館醫女勾引董家少爺。」
裴雲暎嗤地一笑,提起桌上茶壺倒茶:「董家可真會給自己臉上貼金。」
自己這樣的在陸曈眼裡與「埋在樹下的半塊豬肉」沒有任何區別,恐怕董麟在這位陸大夫眼裡,連豬肉都不如。
「鬧得很大,西街很多人都聽見了。說是那位陸醫女利用董麟買通醫行中人,好參加今年太醫局春試。」
此話一出,裴雲暎倒茶動作一頓,抬頭望向蕭逐風:「春試?」
蕭逐風聳了聳肩,「看來,這就是那位醫女的目的了。」
參加太醫局春試,無非是為了通過後入翰林醫官院做醫官。做醫官聽著光鮮,但實際或許並不如在西街小醫館來得自由。看起來,陸曈也不是在意名利之人。
唯一可能,是她想名正言順進宮。
蕭逐風道:「之前你猜她是三皇子的人,如今可以排除。要是三皇子,不必如此大費周折送她入宮。」
三皇子想要在宮裡安排一個人,何須這樣麻煩,不過是一句話的事,更不會和太府寺卿風月消息攪在一起。
他看向裴雲暎,沉默一下,才道:「會不會是別的皇子?」
裴雲暎搖頭。
盛京水深,官場人情錯綜複雜,但有一點,無論是三皇子還是其他皇子,都不會讓一介平人女子做他們重要的棋子。
這是上位者的傲慢。
見好友神色冷凝,蕭逐風拍了拍桌子,「不必多想,或許障眼法也說不定。太醫局年年春試,除了太醫局學生,民間醫工通過者寥寥無幾,也許那位陸大夫造勢得轟轟烈烈,到最後名落孫山,榜上無名,徒惹人笑話一場。」
這話倒是事實,陸曈一個民間醫女,又無醫官教導,落榜的可能性很大。想來正因如此,太府寺卿的那位董夫人才會任由流言傳得滿天飛——因為篤定陸曈會成為這場風月傳聞中最大的輸家。
桌上茶水溫熱,瓷盅上描摹的墨畫深深淺淺,在熱霧裡隱隱綽綽看不真切。
青年低眉看著,道:「那可未必。」
……
仁心醫館的平民醫女不知天高地厚,要參加來年太醫局春試,還差人去西街書肆大量收購醫籍藥理這件事,一夜間便傳遍整個醫行。
也不止是醫行,盛京街頭巷尾,多少也有些傳言。畢竟前有「春水生」和「纖纖」,後有文郡王妃差壯男隊親自登門送上的錦毯,仁心醫館在盛京也不算名不見經傳的小醫館了。
杜長卿不知從哪得知消息,一大早匆匆趕來,陸曈才把醫館門打開,迎面就撞上杜長卿那張如喪考妣的臉。
「不是我說的!」杜長卿梗著脖子辯解,「一定是洛大嘴那張大嘴說出去的!」
去書肆買醫籍這種事傳出去,雖然不至於貽笑大方,但總歸讓看熱鬧的人更多了。有時候戲台子搭得太高,不想唱也得唱下去。
「我就是去買了幾本書,沒跟他多說兩句,誰知道這王八蛋嘴上沒把門?」
銀箏笑嘻嘻湊過來:「哎?可是阿城不是說,那些醫籍是他買的,和杜掌柜您沒有一分關係嘛?」她恍然,「怎麼又成您買的了?」
杜長卿一噎。
銀箏「撲哧」笑出聲來。
杜長卿說得那般義正言辭,一賭氣就十幾日不出現,偏流言一飛,就匆匆趕回解釋,也實在是刀子嘴豆腐心了。
支吾片刻,杜長卿破罐子破摔道:「是我買的怎麼了?」
他一甩袖子,冷冷笑道:「陸大夫一心想春試考進翰林醫官院大門,那太好了,我這鋪子每月少發二兩月銀,恰好省錢。」
「再者,西街出個翰林醫官,醫館也連帶沾光,這麼好的事情,我當然要合力促成。」
阿城瞅他一眼:「可是,東家不是捨不得陸大夫嘛?」
「誰捨不得她了?」杜長卿大怒:「人家有人家的事,我有我的日子!大家各走各道,誰離開誰還不能過了?」
屋中眾人:「……」
陸曈放下手中藥棰:「杜掌柜。」
「幹什麼!」
「多謝你送我的醫籍,對我來說,很有用。」
銀箏忙幫腔道:「是呀,姑娘手不釋卷看了好幾日,夜裡都睡得晚,絕沒有白辜負杜掌柜的心意。」
杜長卿看陸曈一眼,見她神色平靜,反倒襯得自己如跳樑小丑般沉不住氣,然而一想到陸曈不日就要離開此地,未免又覺心塞,乾脆陰陽怪氣道:「那很好嘛,人都說情場失意賭場得意,董家那矮子翻臉不認人,說不準陸大夫就能在春試一鳴驚人,咱們西街也能出個翰林醫官。我這輩子,還沒見過活的翰林醫官嘞!」
銀箏:「……」
陸曈低頭笑笑。
這笑越發讓杜長卿心煩,然而還沒等他說話,就聽見陸曈先開口:「有一件事,還想請杜掌柜幫忙。」
「什麼忙?怎麼不找你那裴殿帥董少爺的幫?說吧!」
陸曈拿起桌上卷冊:「我想知道,這卷冊杜掌柜從何處買得?」
杜長卿沒好氣轉頭,一瞥眼看清陸曈手中卷冊。卷冊很薄,只有薄薄幾張,紙張泛黃粗糙,還有些皺巴巴,乍一眼看上去更像廢紙。
杜長卿愣了愣,狐疑開口:「這不是搭頭麼?」
「搭頭?」
「二兩銀子三本醫籍,附送幾張搭頭。」
他看一眼陸曈:「怎麼,還想再送幾張?」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