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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9章 殿帥上門

2024-10-24 16:15:37 作者: 千山茶客
  第59章 殿帥上門

  陸曈離開董府時,已經是正午了。

  此時正是日頭最曬時,在外行走怕過了暑氣,董夫人便讓董府的馬車送她回去。

  一同坐馬車的還有一位婆子王媽媽,是董府的下人,先前萬恩寺那一次,也是這婆子陪著陸曈一道回去的。

  王媽媽如今待陸曈的態度也客氣許多,一路與陸曈不咸不淡地交談,待到了仁心醫館門口,陸曈與王媽媽道了謝,撩開馬車簾就要下車,冷不防聽見身側王媽媽「咦」了一聲。

  陸曈轉頭,王媽媽指著馬車外:「那位好像是裴大人?」

  陸曈順著她目光看去。

  日頭正曬,長街檐下雨後生出一層茸茸苔蘚,綠得可愛,薜荔根蔓延上牆,一片夏日幽致里,冷暖兩色涇渭分明。

  有人站在檐下陰影里,似是察覺到陸曈的視線,於是腳步停住,抬眼朝她看來。

  細碎日光從門口的李子樹縫隙穿過,落下零星幾絲在他身上,年輕人神情藏在暗色里看不真切,那雙看向她的漂亮黑眸卻含著幾分幽深。

  緋袍銀刀,風姿英貴,正是那位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。

  陸曈不由心中一跳。

  幾個時辰前,她才在董夫人跟前信口胡謅,暗示自己與裴雲暎親密無間,不過須臾,就在此遇著了正主,實在有種撒謊被人抓了個正著的心虛。

  王媽媽目光猶在裴雲暎和陸曈之間打轉,陸曈已提起一個笑,回頭沖這婆子道:「裴大人是來找我的。今日勞煩媽媽跑一趟了,我先走一步。」

  王媽媽忙道:「陸大夫忙自己的就是。」看她的目光卻與方才又大不一樣。

  陸曈見目的已到達,便不再多說,起身下了馬車。

  才一下馬車,裴雲暎身側的少年見陸曈走來,立刻用力朝陸曈揮舞手臂:「陸大夫!」

  陸曈走過去,在裴雲暎和段小宴跟前站住,道:「裴大人,段小公子。」

  「陸大夫,」段小宴沖她展顏笑道:「我與大人剛到此地,正想著這醫館裡怎麼沒見著你人影,還以為你今日不在,沒想到就在這裡遇到了。可真是有緣。」

  裴雲暎沒說話,目光越過她身後落在了停在醫館門口、董家的那輛馬車上。

  「那是太府寺卿府上馬車?」他揚眉。

  陸曈道:「不錯。」

  裴雲暎漫不經心地點頭,笑著看向陸曈,目光有些異樣:「陸大夫什麼時候和太府寺卿這樣要好了?」

  陸曈心中一沉。

  他語氣平靜,看她的眼神卻如刀鋒利刃,犀利得很。

  陸曈定了定神,斂眉回答:「這還得多虧裴大人上回出手相助,董夫人與我解開誤會,我便偶爾去太府寺卿府上為董少爺施診。」

  不動聲色地又將球踢了回去。

  裴雲暎垂眼看著她。

  過了一會兒,他點頭:「原來如此。」語氣淡淡的,也不知信了還是沒信。

  陸曈又看向裴雲暎:「不知裴大人突然前來,所為何事?」

  「來討債啊。」

  「討債?」

  他「嘖」了一聲,笑著提醒陸曈:「陸大夫真是貴人多忘事,怎麼忘了,之前祿元當鋪中,你還欠我兩包春水生。」

  祿元當鋪?

  春水生?

  陸曈恍然。

  這些日子她忙著制售「纖纖」,確實將這件事給忘了。

  段小宴瞅了瞅陸曈:「陸大夫,你還真是將我們大人忘得一乾二淨。」

  銀箏剛從里舖出來聽到的就是這麼一句,不由輕咳兩聲,這話說的,不知道的還以為陸曈和裴雲暎之間有點什麼。

  陸曈轉身往醫館走:「我去拿藥茶,裴大人、段公子,進來坐吧。」

  鋪子裡很是清淨。

  今日太熱,杜長卿怕熱躲懶,沒來醫館,只有阿城和銀箏在店裡忙活。

  里舖傾倒的藥材已被阿城收拾乾淨,銀箏請二人在竹椅上坐下,又進小院給二人沏茶。

  阿城遠遠站在一邊,小夥計機靈,早看出這二人身份不同尋常,尤其是坐在屋中那位年輕人,金冠繡服,形容出眾,瞧著是位俊美瀟灑的世宦子弟,腰間那把長刀卻凜然泛著寒光,將這錦繡也鍍上一層鋒利。

  雖笑著,笑意卻又好似並未到達眼底。

  讓人又想親近,又生畏懼。

  阿城走到陸曈身邊,望著裴雲暎問:「陸大夫,這是你的熟人麼?」

  若非熟人,銀箏怎會將這二人迎進來,還去給他們沏茶?

  能在仁心醫館喝上茶的,如今也就一個老主顧胡員外而已。

  裴雲暎:「是啊。」

  陸曈:「不熟。」

  聲音同時響起,答案卻截然不同。

  裴雲暎似笑非笑地看向陸曈,面上倒是沒半分惱意。

  陸曈淡淡道:「萍水相逢,幾面之緣,算不得相熟。」

  「陸姑娘這麼說可有些無情。」段小宴摸了摸下巴,「且不提我們大人先前在寶香樓下救了你一命,也不說在萬恩寺董夫人跟前替你周旋說情,光是上次在祿元當鋪見面,也不過才過了一月。」

  「我家大人替你付了五十兩銀子才贖了釵簪首飾,五十兩都抵得上我兩月俸祿了。這世道,非親非故的,誰會好心借給旁人那麼大一筆銀子。」

  段小宴撇了撇嘴:「我都認識大人多少年了,他可從沒借給我這麼多。」

  聞言,阿城有些驚訝地看向陸曈:「陸大夫,你還買過首飾釵環?」

  陸曈素日裡衣飾簡單,從沒戴過什麼首飾珠寶。杜長卿還曾在背後與阿城提起說,只說白瞎了這樣一張容顏,連個打扮都不會,穿得比他家仙去的老祖母都素。

  「怎麼,」裴雲暎隨口問:「沒見你們家陸大夫戴過?」

  阿城笑起來:「是沒見過,說起來,自打陸大夫來我們醫館以來,小的還從未見她穿戴過什麼首飾呢。」

  他說完,像是意識到自己這麼說不好,看了陸曈一眼,又趕忙補了一句,「不過陸大夫長得好,不戴那些首飾也好看。」

  裴雲暎輕笑一聲,目光落在站在藥櫃前的陸曈身上:「那就奇了,陸大夫花費重金買下的首飾髮釵,怎麼不戴在身上?」

  陸曈正挑揀藥材的動作微微一頓。

  這人實在難纏。

  銀箏之前見過裴雲暎幾次,知曉裴雲暎心思深沉,又在陸曈的囑咐下,刻意避開與裴雲暎交談,免得被此人套過話去。

  但阿城不同,阿城是第一次見裴雲暎,不知裴雲暎身份,也不知裴雲暎危險。

  她並不轉身看裴雲暎的神情,只平靜地回道:「坐館行醫,釵環多有不便,若有盛大節日,自當佩戴。」

  「大人沒看見而已。」

  裴雲暎點頭:「也是。」

  他往後仰了仰,忽道:「說來很巧,陸大夫在祿元當鋪贖回的其中一支花簪,出自城南柯家。」

  「柯家?」陸曈轉過身,面露疑惑。

  他盯著陸曈的眼睛:「四月初一,萬恩寺,陸大夫所宿無懷園中,死的那位香客,就是京城窯瓷柯家的大老爺。」

  阿城眨了眨眼,不明白裴雲暎為何突然與陸曈說起這個。

  陸曈道:「是麼?」

  她垂下眼睛:「那可真是不吉利。」

  段小宴問:「陸大夫不記得那個死人了?」

  陸曈微微睜大眼睛,語氣有些奇怪:「我從未見過此人,何來記住一說?況且殿帥不是說過,我貴人多忘事,平日裡忙著制售新藥,無關緊要的人事,早已拋之腦後。」

  段小宴一噎,下意識地看了裴雲暎一眼。

  陸曈這話的意思是,不就是裴雲暎也是「無關緊要的人事」,所以才會將先前祿元當鋪的一幹事情忘了個乾乾淨淨嗎?

  殿前司右軍指揮使,出身通顯的昭寧公世子,居然有朝一日也會被人嫌棄得這般明顯。

  真是風水輪流轉。

  正想著,氈簾被掀起,銀箏端著兩杯茶走上前來,將茶盞放在二人跟前:「裴大人、段公子請用茶。」

  茶盞是甜白瓷小碗,入手溫潤,茶葉看起來卻有些粗糙,香氣泛著一股苦澀,茶湯也是渾濁的,聞上去不像是茶,更像是藥。

  段小宴怕苦,瞪著面前的茶盞遲遲不敢下嘴,一旁的裴雲暎卻已端起茶碗抿了一口。

  茶氣淡於藥氣,澀得要命,他微微蹙眉,放下茶盞站起身,目光落在這逼仄又狹小的醫館裡。

  仁心醫館藥鋪狹小,但因背陰,門前又有一棵大李樹,枝繁葉茂幾乎將整個藥鋪包裹進去,是以雖是夏日,鋪子裡並不炎熱。

  那位年輕東家大概也是會享受之人,茶壚禪椅,竹榻花瓶。藥櫃都被擦拭得很乾淨,正對牆的地方,懸著一方水墨掛畫。

  掛畫下的桌上,則胡亂放著一本《梁朝律》,翻到一半,被風吹得書頁窸窣作響。

  這鋪子不大,卻打整得極其雅素精潔,端陽懸掛的艾草與香囊還未摘下,四處瀰漫著淡淡藥香,既無蚊蠅,又消夏安適。

  有風從里舖深處吹來,吹得氈簾微微晃動,院中隱有蟬鳴聲響。

  年輕人走過去,就要伸手挑開氈簾。

  有人擋在了他面前。

  他垂眸,看著眼前的女子:「陸大夫這是何意?」

  陸曈站在氈簾前,神情有些不悅:「裴大人,沒人告訴過你,不要隨意闖進女子閨房嗎?」

  「閨房?」裴雲暎錯愕一瞬。

  一旁的銀箏見狀,連忙解釋:「裴大人,我家姑娘素日裡就住在這小院裡,的確是女子閨房……」

  他有些意外,似沒想到陸曈竟住在這裡,過了一會兒才開口:「陸大夫怎麼住在醫館?」

  尋常坐館大夫,都宿在自己家中,何況陸曈還是個年輕女子。

  陸曈笑了笑:「盛京不比別地,米珠薪桂。如我這樣的尋常人,宿在醫館正好可以節省釜資。」

  「殿帥乃官爵子弟,不理解也是自然。」

  她言語無岔,但提起「官爵子弟」時,眸中隱隱閃過一絲隱藏不住的憎惡。

  裴雲暎若有所思。

  半晌,他才道:「這醫館地處西街,往前是酒樓,盛京無宵禁,西街每夜有城守巡視。陸大夫眼光不錯,此地雖簡陋,卻比住別地安全。」

  銀箏心中一跳。裴雲暎這番話,與陸曈當初剛搬來仁心醫館時說得一模一樣。

  他又看了氈簾一眼,這才收回視線:「原來是閨房,陸大夫剛才這樣緊張,我還以為裡面藏了一具屍體。」

  這聽上去本是一句玩笑話,卻讓陸曈的眸色頓時冷沉下來。

  她抬眸看向眼前人。

  裴雲暎長得極好。

  丰姿灑落,容色勝人。大約又因出身高門,縱然站在昏暗狹窄藥鋪里,也掩不住在錦繡堆中常行的風流矜貴。

  他又生了一雙動人眉眼,漂亮深邃,看人的目光初始覺溫柔和煦,細細探去,驟覺凌厲又漠然。

  這人敏銳得讓人討厭。

  陸曈整個人罩在他身影中,目光在他繡服上暗銀的雲紋上停留一瞬,然後離開。

  她開口:「裴大人玩笑,這裡是醫館,不是閻羅殿。」

  裴雲暎不以為意:「就算真是閻羅殿,我看陸大夫也有辦法不被人發現。」

  他唇角微彎,目光從桌上那本翻了一半的《梁朝律》上掠過,「陸大夫不是已經將盛京律令研讀透徹麼?」

  陸曈心中一沉。

  他竟連這個也注意到了。

  「大人有所不知,如我們這般門第低微的百姓,免不了被人上門找麻煩,若不將律法研讀清楚,總是會吃虧的。」

  「畢竟,」她直視著裴雲暎眼睛,「法不阿貴,繩不繞曲,是吧?」

  裴雲暎靜靜看著她,沒說話。

  他二人一來一回,言語神情溫煦又平靜,卻如在狹小里舖里懸上一柄將出鞘而未出鞘的利劍,讓周圍的氣氛都緊張起來。

  阿城望著這二人,不知為何打了個哆嗦,走到陸曈身側小心提醒:「陸大夫,銀箏姑娘要拿『春水生』,可是自打熟藥所的人拿走局方後,咱們藥鋪里已經沒有做新的『春水生』了。」

  「春水生」被御藥院收歸官藥,除非官藥局,別的藥鋪醫館都不能私自售賣,仁心醫館也不行。

  陸曈沉默一下,同裴雲暎說明此事,走到藥櫃前,彎腰從最底下搜羅出最後幾罐「纖纖」,連帶著附送的服藥禁忌一同遞到裴雲暎手上。

  「如今醫館裡沒有春水生,『纖纖』賣得最好,裴大人若是不嫌棄,可用這個替代。」

  裴雲暎接過她手中藥罐,又看向那服藥的禁忌單子。

  那單子比姑娘的腰帶還長,他垂眸掃過:「忌甜忌油膩,每日三服按時服用,用完不可立刻躺坐,服後一個時辰行走二里……」

  裴雲暎先是意外,隨即失笑:「陸大夫,你這服藥禁忌照做完,就算不吃藥,也很難不纖瘦身形吧?」

  這麼多條條框框,又是吃食又是行止,每一樣都可以纖瘦,那藥茶看著反倒有沒有都一樣了。

  陸曈:「是藥三分毒,光靠藥茶常人難以堅持,照單做事,才能有最佳效用。」

  「裴大人要是不喜歡,我也可以為你另配一幅方子補養。」

  阿城悄悄看了裴雲暎一眼,這位年輕大人看上去高瘦卻不羸弱,身形利落得很,肩寬腰窄的,實在不像是需要藥茶錦上添花的模樣。

  「喜歡喜歡!」段小宴一把將藥罐奪走,笑眯眯道,「大人不用的話,不如給我啊。我家梔子近來胖得不能見人,這藥茶我給它嘗嘗正好!」

  說罷,也不顧裴雲暎是什麼眼色,逕自將纖纖揣進懷中。

  裴雲暎看他一眼,懶得搭理他這般無賴舉動。

  陸曈問:「裴大人,我們這算是兩清了吧?」

  裴雲暎揚了揚眉:「陸大夫這是在趕客?」

  「大人多心。」

  阿城:「……」

  勿怪那位公子多心,他也覺得今日的陸大夫不如往日好說話,有些陰陽怪氣的。

  裴雲暎點了點頭,招呼身側段小宴拿好藥茶,對陸曈道:「既然如此,我們就不打擾了,日後有機會再同陸大夫討教醫理。」

  「最好不要有機會。」陸曈半點不給他情面。

  段小宴險些嗆住。

  陸曈垂眸:「和醫者時常見面並非好事。我希望大人身體康健、眠食無疾,與我再無相見之期。」

  段小宴撓了撓頭。

  話是好話,說起來也沒什麼問題,怎麼聽上去倒像是詛咒,讓人毛骨悚然的?

  裴雲暎瞧著她,半晌,他點頭:「好啊,我儘量。」

  段小宴與裴雲暎離開了仁心醫館,往西街盡頭走去。來時馬匹拴在街口酒坊的馬廄里。

  段小宴回身望了望,對裴雲暎道:「哥,陸姑娘看著好像不太喜歡你。」

  那位陸大夫看起來客氣又疏離,禮數也是恰到好處,不過言辭神情間,總透著一股隱隱的不耐,好似他們是什麼洪水猛獸一般。

  「你是不是曾經得罪過她?」段小宴問。

  若非如此,以裴雲暎這幅漂亮皮囊,怎麼著也不該招姑娘討厭才是。

  裴雲暎笑了一下:「說不定是因為我看穿了她真面目。」

  「真面目,什麼真面目?」

  裴雲暎想了想:「你不覺得,她看起來很像……」

  「像什麼?女菩薩?」

  「當然不是。」

  他淡淡道:「女閻羅。」

  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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