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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7章 纖纖

2024-10-24 16:15:37 作者: 千山茶客
  第57章 纖纖

  盛京五月五,落月橋下龍舟競渡,時人午日愛以蘭湯沐浴,所謂「午時水飲一嘴,較好補藥吃三年」。

  阿城提著木桶出了門,準備到了午時打些井水來泡茶。銀箏坐在里舖包棗粽,杜長卿靠著長椅,有氣無力地提醒坐在藥櫃前的陸曈:「陸大夫,咱們一月沒進帳了。」

  陸曈不言。

  「纖纖」始終無人問津。

  五兩銀子對尋常平人來說,價錢未免過高。加之藥茶本身不是治癒鼻窒一類頑疾,總教人心存幾分懷疑。

  而往日的老客人胡員外一類,又對這類養顏輕身的藥茶不感興趣,縱是想照拂生意也沒得照拂,醫館裡一時冷清了許多。

  杜長卿耐心有限,眼見著每日銀子只出不進,難免心中著急。奈何陸曈比他還要油鹽不進,杜長卿也只敢在嘴上抱怨幾句,著實束手無策。

  正說著,長街盡頭遠遠地跑來一個人影,正是夏日正午,今日又是端陽,城裡人都去落月橋下看龍舟了,西街冷清得很,陡然出現這麼一個影子,倒顯稀奇。

  那影子從烈日下的長街滾過,直奔仁心醫館而來,一口氣衝進鋪子,不等陸曈說話,自己先高聲喊道:「藥茶!我要兩罐藥茶!」

  杜長卿「嗖」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,快步上前,對著這月唯一的客人綻開一朵熱情的笑:「請問需要什麼藥茶?」

  來人是個潑辣婦人,身形稍顯豐腴些,二話不說,只一指藏在石榴花叢中的白瓷罐:「就那個!」

  「纖纖?」杜長卿愣住了。

  這藥茶在醫館裡放了近一月無人問津,阿城摘來的石榴花都凋謝了,只剩光禿禿的枯枝擺在藥櫃前,綴著白瓷罐上的粉色紙箋,瞧著好不可憐。

  「這藥茶……」杜長卿想要解釋。

  婦人打斷他的話:「喝了能瘦,我知道!」

  銀箏見狀,笑著上前問:「大姐怎麼知道這藥茶喝了能瘦的?可是有人告訴你的?」

  那婦人道:「什麼有人告訴我?我親眼看到的!城東廟口賣豬肉的戴三郎,原先胖得像頭豬,就是喝了你家藥茶,如今都成了美男子了,體面得很!」

  因今日西街許多商販都去看龍舟了,開門的鋪子都少,隔壁葛裁縫正靠著門口吃茶,邊眯著眼睛聽這頭閒話,聞言忍不住道:「瞎說!那戴三郎誰沒見過,腰比我家簸箕寬,和美男子能搭得上邊?」

  婦人看一眼葛裁縫寬厚的身材,冷笑一聲:「可不是麼,那人家現在就是和以前不一樣了,連孫寡婦都要搶著與他說話哩。你要是不信,自己去城東廟口看看唄!」

  她這說得十分篤定,倒把葛裁縫噎了一噎,一時間沒接得上話。

  杜長卿還想說話,門外又有人的聲音傳來:「我作證,她沒瞎說!」

  眾人轉頭一看,來人竟是宋嫂,手裡提著個竹編籃子,跑得氣喘吁吁,人還未到,聲先響起:「我和孫妹妹一起去的戴記,那戴三郎現在俊得很,看著比杜掌柜還要英武多了!」

  杜長卿:「……」

  宋嫂的絲鞋鋪就在這裡,西街四鄰小販都認識,她又慣來不是個愛亂說的,一時間,眾人都將信將疑地盯著她,紛紛詢問:「不可能吧?那戴三郎什麼樣大家都清楚,還能成美男子?」

  宋嫂也不理會,一徑奔進仁心醫館,沖陸曈道:「陸大夫,我娘家妹妹托我給她家丫頭也買一罐,伱這還有不?」

  「有的。」陸曈從藥櫃前拿出一罐遞給她,讓杜長卿稱了銀子。杜長卿剎那間做成兩筆生意,尚且暈暈沉沉,還未從這巨大的驚喜中回過神來,就聽見阿城的聲音從長街盡頭響起:「東家……東家!」

  小夥計拖著個木桶從盡頭狂奔而來,活像身後有人在追殺,一口氣跑到仁心醫館裡,杜長卿看著他手裡空空的木桶,疑惑問道:「你不是打水去了?水呢?」

  阿城抹了把額上的汗,顫巍巍道:「……好可怕。」

  「哪裡可怕?」

  「小的剛走到街口長井處,忽然來了一群人問我,仁心醫館哪裡走,我想著那就給他們領路吧,誰知領著領著……」

  聞言,杜長卿更疑惑了:「領著領著怎麼了?人領沒了?」

  話音剛落,忽然聽見長街遠處,自遠而近一陣嘈雜的轟響,眾人抬頭一望,就見原本冷清的街道盡頭,陡然出現一大片黑壓壓的人群,這群人有男有女,個個身材壯碩豐潤,跑動起來時像是要將長街踩碎,隨著這震動聲起伏,一群人瘋了似地往醫館的方向跑,邊跑邊道:「纖纖,給我留兩罐纖纖!」

  「我先來的,我要!」

  「滾犢子,我先來的,掌柜的先給我!」

  銀箏驚呆了。

  陸曈當機立斷,只說了一聲「關門」,一把將大門拉回來。

  「砰」的一聲,像是有人撞在大門上發出巨響,緊接著,「乒桌球乓」的聲音響起,伴隨著混亂的叫喊:「買藥,我們要買藥!」

  「開門啊!關門做什麼?」

  「別躲了,快些出來做生意!別躲裡面不出聲!」

  無數人簇擁在醫館門口,用力拍打大門,從冷清到瘋狂,似乎只在瞬息之間。

  銀箏有些意外,陸曈神色冷靜。

  唯有阿城無助地看向杜長卿。

  杜長卿咽了口唾沫:「……果然……很可怕。」

  ……

  仁心醫館門口的瘋狂,持續了許久。

  陸曈一直等到外頭的人稍微冷靜了些,才將門打開。

  城東廟口賣豬肉的戴三郎如今是何模樣,仁心醫館的人都沒見過,但想來這人與從前的確判若兩人,否則不會有如此多人見過如今的戴三郎後,毫不猶豫地奔向此處來買「纖纖」。

  買藥的人比杜長卿想得還要多許多,陸曈前些日子製作的「纖纖」,不過頃刻便被售賣一空,只剩光禿禿的石榴枝兀自搖曳。

  一位圓胖男子不甘心地在石榴枝中搜尋許久,終是沒找到多餘的一罐,可憐巴巴地看向陸曈:「陸大夫……」

  陸曈道:「不用擔心,這幾日我會再制售一批纖纖。」

  那男子原本很沮喪,聞言眼睛一亮,忙高興地應了。他身後沒買到的客人見狀,紛紛囑咐陸曈多做些,或是要先將銀子付過,好提前定下藥茶以免屆時搶不到鮮貨。

  銀箏連哄帶騙的,總算是將這群人打發走了,又在西街一眾四鄰羨慕的目光中,提前將鋪子門關上。

  天色已近傍晚,里舖的燈籠提前亮起,杜長卿小心翼翼將鐵匣端出來,捧一把今日賺得的銀子,任銀粒從指間流下,仍有些懷疑自己身在夢裡。

  銀箏走過來,無言片刻,道:「已經數過三遍了,杜掌柜,今日一共賣了五十罐纖纖,這裡是二百五十兩銀子,刨去前段日子您給姑娘一百兩的藥材錢,今日賺了一百五十兩。」

  「一百五十兩……」杜長卿坐在椅子上,喃喃念了兩句,忽而轉身一把抓住陸曈的裙角,仰頭望著她,如望著廟裡供的財神爺,「陸大夫,你真是仁心醫館的大救星,我杜長卿的活菩薩!」

  陸曈伸手,將他攥著的裙角扯出來,道:「可惜今日沒多餘的藥茶了。」

  「沒關係啊!」杜長卿一拍大腿,將鐵匣子往陸曈跟前一推:「這裡的銀子你拿去,咱們再多做點,不夠的話我還有!咱們能做多少做多少,趁著這些日子,好好大賺他一筆!」

  他一掃前些日子的鬱氣沉沉,眼角眉梢都是歡喜。

  阿城盯著他:「東家,你不是說沒錢了嗎?」

  杜長卿啐他一口:「你懂什麼,我要不這麼說,銀子都被敗光了怎麼辦?一家裡總要有一個持家的吧!」

  這話阿城沒法接。

  銀箏看不過:「可今早你還勸姑娘換別的賣……」

  「我那是有眼不識泰山,眼光不好,陸姑娘當然不會跟我一般計較。」杜長卿能屈能伸,又嘆道:「那些人把個戴三郎吹得天花亂墜,我都想去見見了,說什麼能及得上我英武,瞎編什麼鬼話?就一月時間,能瘦成個美男子?」

  「姑娘說藥茶喝了能瘦,當然能瘦。」

  杜長卿擺了擺手:「不過我原以為這盛京只有女子才愛美,沒想到男子也一樣。」

  陸曈道:「也未必是愛美,畢竟人言可畏。」她把乾枯的石榴枝從花盆裡拔出來,「不管男子女子,總不喜歡背後被人指點。」

  「說得有理。」杜長卿點頭,看著陸曈想了想,忽然問:「陸大夫,你先前是不是做過這藥茶?」

  陸曈抬眼。

  杜長卿摸了摸鼻子:「不然你怎麼如此篤定這藥茶效用頗好?也沒見你跟誰試藥啊。」

  陸曈把乾枯的石榴枝收攏在一起,道:「做過。」再抬頭,對上屋中三人亮晶晶的目光。

  她頓了頓,想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口:「當初我隨師父學醫,大概五六年前,有一位夫人找到我師父,想要我師父為她研製一方靈藥,可以纖瘦身形。」

  陸曈在椅子上坐下來,手裡仍攥著那把石榴枝。

  「這夫人與她丈夫少年夫妻,琴瑟和鳴,生兒育女。據她所言,她年少時,身材窈窕,姿容出色。只是常年操持家用,難以顧及自身,所以等回過神來時,發現自己已經年長色衰,身姿臃腫,不堪入目了。」

  屋中三人沒開口,安靜地聽著她說話。

  「她的丈夫有心要納一房小妾,小妾妍姿俏麗,裊裊娜娜,與她是截然不同的輕盈。」

  「她對丈夫又恨又愛,恨的是他負心薄倖,罔顧髮妻為自己付出多年心生嫌棄,又愛他對自己終究存著一分舊意,因他納的那房小妾,無論是容貌衣著,還是一顰一笑,都肖似十八歲的她自己。」

  「所以她找到我師父,希望我師父能為她研製一方靈藥,服用後腰肢裊娜如弱柳,好藉此挽回丈夫的心。」

  「我師父便將這任務交與我,要我來為她做這方靈藥。」

  屋中燈火幽暗,小院的風隔著氈簾吹來,將火苗吹得搖搖欲墜。

  陸曈的目光漸漸出神。

  她還記得那婦人的模樣,穿一件洗得發舊的醬色長衣,因落梅峰雨天路滑,衣裳上沾了不少泥濘,一看就知是在路上滑倒所致。婦人從懷裡掏出銀匣,其中銀錠被摩挲得發亮,接在手中,尚帶人的體溫。

  風塵僕僕的婦人望著芸娘,像是望著世間所有的希望。

  然而芸娘的診費昂貴,僅僅百兩銀子,是請不起芸娘為之製藥的。

  被芸娘一口回絕,那婦人便似喪失了所有的心氣,委頓在地。陸曈站在一邊,心也為這人揪著。

  許是看出了陸曈眼中的同情,芸娘笑著看她一眼:「我雖不能為你製藥,這丫頭卻可以。不如問問她?」

  那婦人一怔,下意識看向陸曈,眼中再度升起希翼之色。

  被那樣的目光望著,很難說出拒絕的話,陸曈掙扎許久,終是艱難地點了點頭:「我……試試。」

  她接了婦人的診費,便起早貪黑地為婦人製藥,翻看了無數醫書,自己嘗試著喝了無數藥汁,就連夜裡做夢都在想。芸娘饒有興致地瞧著她努力,眼神中辨不清情緒。

  一直到後來……

  「然後呢?」阿城聽得入了神,見陸曈不再往下說,忍不住追問。

  陸曈回過神,頓了頓,道:「然後我做出了這味藥,將藥交給了她。」

  「她喝完藥茶是不是變得很漂亮?她丈夫之後回心轉意了?」小夥計很著急。

  陸曈沉默了一下:「沒有。」

  阿城一愣。

  「她喝了藥茶,的確纖瘦了許多,從背後看,與未出閣少女無異。不過,她丈夫並未回心轉意,仍舊納了那房小妾。」

  「怎麼會呢?」阿城忍不住憤然開口,「她都已經變美,她丈夫怎麼還要納妾?」

  銀箏冷笑一聲:「她只是瘦了,可畢竟不如新人顏色動人。何況男人這東西,就算找天仙也不耽誤變心。豈是一味藥茶就能挽回的?以色事人者,色衰則愛弛,愛馳恩必絕,少年夫妻,哪裡比得上新鮮有趣?」

  「同意。」杜長卿點頭,「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,既然找了小妾,就別再說什麼顧念舊情了。」

  阿城喪氣:「怎麼這樣……」又抬頭問陸曈:「那之後這位夫人如何了?」

  「不知道。」過了很久,陸曈才說:「我沒再見過她了。」

  「哎。」阿城長長嘆了口氣,神情有些遺憾,這不是他想要的結局。

  聽了一個不算讓人高興的故事,眾人先前賺銀子的喜悅被沖淡了許多,又在鋪子裡合計了一下接下來幾日要制售的藥茶,杜長卿才帶著阿城離開。

  銀箏在院子裡忙碌,將今夜要用的藥材找出來,一一歸類放在竹簍里。

  陸曈回到小院的屋中,窗前梅花樹影子落在桌台上。那一小把枯掉的石榴枝擺在桌上,乾瘦凜冽。

  陸曈撥弄了一下燈芯,將那一小把枯枝放在油燈之上,火苗發出炙烤的「畢畢剝剝」聲音,一小股焦味從油燈上冒出來,突兀地打破夜的寧謐。

  她垂下眼睛。

  其實,她後來還是見過那位婦人的。

  用過藥茶後瘦了的婦人再次回到落梅峰,陸曈再次見到了她,她已不再臃腫,甚至稱得上伶仃,枯瘦的身體在衣袍中晃蕩,仿佛一截枯萎的石榴枝,不見嬌艷花朵,只有乾癟暮氣。

  明明她已經得償所願,然而她的目光看起來比從前還要絕望。

  她奉出所有的銀子,想要芸娘為她做一味返老還童的靈藥,想要藉此回到當初。

  可這世上哪有返老還童的靈藥?

  芸娘笑著,將她握著銀子的手推了回去。

  婦人面如灰縞。

  「其實也不必如此麻煩,你想要挽回夫君的心,很簡單的。」

  芸娘伸手,遞過去一方雪白的瓷罐,附在婦人耳邊悄聲耳語,「這裡,是一味毒藥。無色無味,連用一月,其人必死,不會有人察覺。」

  芸娘鬆開手,居高臨下地望著茫然的婦人,溫柔開口:「他死了,就不會變心了。」

  陸曈站在屋舍後,望著婦人緊握著手裡瓷罐,踉踉蹌蹌地下山去了。

  一月後,陸曈聽說山下鎮上有婦人毒殺其夫,又投井自盡。她跑回屋舍,芸娘正在做酒蒸雞。廚房裡充斥著醇酒的清冽和蒸雞的香氣,陸曈卻覺得想要乾嘔。

  芸娘拿著筷子轉過身,笑盈盈看著她,像在看一出蹩腳的、好笑的百戲。末了,她問:「可看清楚了?」

  陸曈不說話。

  芸娘淡淡道:「藥醫不了人,毒可以。」

  藥醫不了人,毒卻可以。

  搖曳火苗之上,最後一根石榴花枯枝已經燃完,桌台上遺漏了一地焦黑,辨不出原本爛漫痕跡。

  銀箏在院中喊:「姑娘,藥材分揀好了。」

  陸曈應了一聲,將灰燼清理乾淨,端著油燈走出屋門。

  可憐總被腰肢誤……

  或許纖纖本不是藥,而是毒。

  就像她自己,從來也不是什麼救死扶傷的大夫。

  芸娘,一個真正的瘋批。。

  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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