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6章 文學性與文學病
2024-10-15 19:52:05 作者: 親親雪梨
很長一段時間,佟童都不知道那位「白教授」的真實身份。他跟白教授說了自己的職業,也說了自己面臨著事業和家庭的雙重壓力,白教授很體貼地跟他說,既然疲於奔命,那就不用天天來了,他不想給佟童增加負擔。
但佟童搖了搖頭,說道:「既然答應了,那還是得來,除非您不想見我。」
白教授笑了笑,稱讚道:「信守承諾,是個好青年。」
在白教授住院期間,佟童每天晚上雷打不動地去陪他。每到晚上八點,白教授便主動「屏退」所有陪護人員,以便跟佟童談天說地。
儘管從一開始便知道他不是普通人,但隨著交往的深入,佟童發現了更多細節。比如,老先生生活簡樸,衣服什麼的都挺舊的,但病房裡堆放的補品都不便宜;再比如,像他這個年紀的老人,一般都喜歡喝茶,但他喜歡喝咖啡,而且是很濃的那種美式咖啡,大晚上也要喝。
白教授問他要不要喝,佟童搖了搖頭:「不敢喝,一喝就睡不著覺。」
「是嗎?咖啡對我沒什麼用,我都拿來當水喝。」
能喝這麼苦的水,應該不是凡人。
佟童如實答道:「我準備考研那會兒,每天都喝好幾包速溶咖啡,能撐到後半夜都不困。」
「那你還挺拼的,最後考上了嗎?」
「考上了,當時還跟幾個朋友做了一個項目,賺了不少錢。不謙虛地說,在我們學校里,我的知名度還是很高的。」
白教授又問道:「既然這麼有才華,為什麼沒有繼續創業?」
「創業團隊的人心散了。」佟童簡單地說道:「我心灰意冷,所以畢業之後就考公務員了。結果又發生了很不好的事,有點兒抑鬱了,所以就辭職了。」
白教授靜靜地聽完,沒有繼續追問,而是繼續跟他談論起了文學。白教授說,他年輕時認識不少文壇新秀,現在好多人都成了文壇的頂樑柱了,但是他年紀大了,又不愛走動,慢慢地也就疏遠了。
佟童急忙說道:「白教授,您不要誤會,我可不是讓您牽線搭橋的,我現在做成這個樣子,也沒底氣跟那些名家聯繫。」
「你不用解釋,我知道,你還保留著一份赤誠,這份赤誠十分難得。」
聽說他認識以前的文壇新秀,佟童不由自主地問道:「那……您知不知道《刺芒》這本雜誌?」
白教授陷入沉思,而佟童則緊張得手心冒汗。
老人想了一會兒,說道:「在我印象里,他們的勢頭很猛,但是只出了一本詩集,雜誌社就夭折了。」
「您知道是什麼原因嗎?」
白教授仰起頭,沒想出個所以然,便說道:「如果我跟主創人員聊過,我肯定會有印象,但是我對他們的所有了解,僅限於』聽說『。他們的作品,我也讀過,怎麼說呢,雖說稚嫩,但是也有一股清新。在八十年代末期,後現代主義、未來主義依舊是文壇的一大方向,那些詩人——尤其是年輕人,都想成為先鋒詩人,一味地追求抽象美,經常寫些讓人不知所云的作品。《刺芒》之所以能脫穎而出,很大的原因在於它的返璞歸正,它敢於跟時代的潮流抗爭。估計因為這股勁頭,也得罪了不少人吧!」
關於父親的詩社為什麼辦不下去了,佟童曾問過老韓,不過那時候老韓就已經畢業了,他從一個文藝青年轉變成了基層公務員,每天被繁忙的工作壓得喘不過氣來。再加上他跟舒雲開一南一北,交流也不順暢,連《刺芒》什麼時候倒閉了都不知道。
白教授又問道:「不過,你怎麼知道《刺芒》這個雜誌?據我所知,它的出現可以說是曇花一現,現在幾乎沒人能記起來了。」
聽到這裡,佟童微微有些難過,原來父親那股傲人的鋒芒早已變成了歷史長河裡的一朵小浪花,只有片刻跳躍,很快便消失不見了。
但他平靜地說道:「引導我讀書的那位老師送給我一本書,就是《刺芒》出版過的唯一一本詩集。我很喜歡,還想繼續品讀,但是很遺憾,那些詩人應該早就退出詩壇了。」
「遺憾是有的,不過也值得欣慰。」白教授戴上眼鏡,拿出他的老年手機,說道:「你的公眾號,不就叫』刺芒『嗎?那個雜誌社以這種方式得以繼續,那些詩人應該很欣慰吧!」
佟童靦腆地笑了笑,問道:「那我發的文章,您看過了嗎?」
白教授微微頷首,說道:「白天無聊,又拿不動書,把幾篇文章都看了。雖然只有兩篇小說,但是都寫得不錯。要我說,《超越光速》這一篇最好,以後有機會,拍成電影會更好。」
儘管這很有可能只是一句客套,佟童也壓根不敢想像這部作品會改變成電影,但是得到了權威人士的肯定,他別提多高興了。
他調皮地叮囑道:「白教授,《超越光速》比《陽光滿溢》更好,這話當著我的面說就罷了,千萬別當著作者的面說啊!這兩位作者其實是情侶,《超越光速》是男生寫的,如果他強過女朋友,不知道他女朋友會不會難過。」
「哈哈,你還挺善良的,連女孩子的心思都考慮到了。」
就這樣,白教授住院十幾天,佟童就過去陪了他十幾天。儘管不知道白教授的真實身份,但這並不妨礙佟童對他的崇拜。他給佟童列了書單,讓他從最基礎的開始閱讀。白教授叮囑道:「要學著寫短篇小說,得先看莫泊桑,契科夫,歐亨利這些人的作品。你呀,別像我的那些學生,聽到這些太有名的作家,就沒了興趣,非要找那些小眾、冷門的作家,來凸顯自己的品味。真的沒必要啊,大家之所以成為大家,就是因為人家的確有過人之處。」
雖然他們的作品佟童或多或少都看了一些,但既然白教授給他列了書單,他便重新從圖書館借來了書,認真讀了起來。與此同時,白教授還讓他閱讀盧卡奇的《小說理論》,本雅明的主要作品,讓他逐漸入了文藝理論的門。
可能是做導師久了,白教授隨口就能列一大堆書單,但有些說過就忘了。說實在的,那些晦澀的理論,佟童看兩行就走神了,他強迫自己讀下去。實在看不明白的,再找白教授討教。
一天,當他詢問本雅明的思想是否具有強烈的宗教色彩時,白教授明顯錯愕了一番:「你看本雅明?你這個階段還是不要看的好,他的理論不好理解的。」
……
佟童頓時無語,不是你給開的書單嗎?怎麼說過就忘了?
不過他也讀過研究生,知道導師的特點——說嗨了自己也就忘了,受苦受累的只是學生。
在白教授住院那段時間,錢茜茜也打趣說,老闆可能真準備考中文系的研究生了。佟童感覺有些恍惚——自己真的那麼認真嗎?還是認真過頭了?
白教授出院之後,佟童總算不用每天往醫院跑了,正在此時,他又收到了一篇投稿,是一個武俠故事。本來一看到題材,他就不想再看了,但是看了幾段,他才看明白了,這小說居然是以某個有名的大奸臣為視角,看待某位民族英雄的故事。
佟童承認,這個小說挺有趣的,他一口氣看完了。如果說它的缺點,它不如郝夢媛的小說那樣文筆優美,構思精巧;也不如孫平安的小說那樣大氣恢弘,嚴絲合縫。
總的來說,就是故事性十足,但文學性不夠。
佟童收到那篇稿子之後,也發到群里給其他人看了,至於要不要發,他們並沒有定論。佟童很是苦惱,抱著試試看的心情,聯繫了白教授。他很客氣地邀請白教授看一篇小說,不過,白教授那樣的大家肯定很忙,如果沒有時間看,那就算了。
白教授卻很快就給他回復了,跟佟童的觀點不同,他覺得這篇小說寫得很好。佟童鼓足勇氣,說出了自己的看法:「但是文學作品總歸是要有一定的價值的,但是這樣的小說,看過就忘了。」
「你說的價值,具體指什麼呢?」
「可以是對人生、對社會進行反思,對未來進行展望,最基本的是對人性做出某些批判……但這些,在這部小說里全都看不見。」
白教授又問道:「那麼在你看來,小說可以跟哲學畫等號嗎?」
佟童愣住了。
「年輕人啊,不要鑽進牛角尖里。」
說完這一句,白教授又說道:「我以前教過幾個學生,有人主張小說以故事性為主,有人主張以反映思想為主。後者看不起前者,因為太容易看懂,那就顯得很膚淺。用你們年輕人的話來說,那就是寫得太淺顯,那就沒法裝逼了。」
聽到「裝逼」兩個字,佟童不禁被逗笑了,聽白教授又說了下去:「我是老師,我沒法評判誰的觀點是對的,誰的是錯的,我只能說出自己的喜好。我認為,小說不同於哲學,不同於當時流行的各種思潮,它的核心在於故事。一部好小說,故事情節必然很精彩。我們應當追求文學性,但不應該犯文學病。」
話說到這裡,佟童突然茅塞頓開。
同時也羞愧不已。
自從決定做文學平台以來,他好像時時都陷在「文學病」里,他卻渾然不覺。如果不是因為白教授這番話,恐怕病入膏肓,他都不知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