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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9章 張叔叔(二)

2024-10-15 19:52:05 作者: 親親雪梨
  佟家沒有親人,只有朋友。每個周末,陳澤平會主動過來幫他照顧老佟,用他的話說:「你沒有周末,不分晝夜,又沒個親人幫忙,一點自己的時間都沒有。除了我,誰還能這麼好心地幫你?說實話,我挺同情你的。」

  ……

  要是沒有最後那一句,佟童或許會很感動,但衝著這一句,他便想揍陳澤平一頓。不過又一想,或許陳同學的本意就是不讓他感動呢?或許就是想避開那些肉麻的客套話呢?

  陳澤平依舊潛心研究周易,他說,從面相上看,老佟是個有福氣的人,而且是「後福」。老佟被他逗得很開心,但是冷不丁地問了一句:「你還學觀相啊?」

  「學!」陳澤平大言不慚:「我什麼都學!」

  不管他是不是胡說八道,但老佟很喜歡跟他聊天。有時陳澤平來不了,高小寶也會來幫忙。難怪老佟說,雖然沒有兄弟姐妹,但佟童這些朋友還是靠得住的。

  有朋友照顧父親,佟童能稍稍有點閒暇。那時他會走出醫院,向東步行八百米,來到一家五星級酒店。

  他一個人,不住宿,也不吃飯。就在二樓咖啡店點上一杯咖啡,安靜地坐一會兒。

  他每次都點最便宜的冰美式,去得久了,服務員也認識他了。看他的穿著打扮,他並不像一個在五星級酒店裡喝咖啡的人。但奇怪的是,他不卑不亢,倒也不寒酸。

  誰也猜不透他為什麼要去那裡喝咖啡,他固定地坐在最東北角,那裡的風景最差——確切地說,那裡完全看不到什麼風景。他往那裡一坐,就拿出一本書來,看得極為認真,偶爾抬起頭來向四周看一看。

  他來的時候,經常有一群貴婦來這裡喝下午茶,她們很自然地坐在靠窗的位置,無憂無慮地說笑著,換著角度自拍著。

  她們雖然吵鬧,但也保持著「上層人」的體面,儘量壓低聲音,不製造噪音。但佟童偶爾還是能聽到她們抑制不住的炫耀,去哪裡度了假,買了多大的鑽戒,在哪裡買到了超大的房子,等等……她們炫耀得不動聲色,旁人也恰到好處地為她們捧場。

  人類真是無聊。

  佟童喝著咖啡,繼續看他的書。

  但有一個女子,她幾乎從來都沒有炫耀過,但這絲毫不影響她在貴婦圈的地位,她牢牢占據著C位。她有一頭蓬鬆瑩潤的捲曲長發,臉小得格外精緻,五官搭配也恰到好處,身材更是無可挑剔。她柔聲細語,不爭不搶,但其他人都要看著她的臉色行事。

  佟童本來很熟悉那張臉,跟他朝思暮想的那個人幾乎一模一樣的那張臉。但是很遺憾,眼前的這張臉,上面已經有過人為加工的痕跡了。

  佟童發了瘋地想看那張臉,但是看到她,卻一陣反胃。

  幾個星期後,他看到那女子微微隆起的小腹,更是一陣強烈的噁心。

  他不露聲色,但那群貴婦顯然注意到了他。趁他不注意,她們竊竊私語,猜測他看上了誰。但每次她們討論得起勁,他總是瀟灑離去,看都不看她們。

  難道他真是來看書的?

  不過那天不一樣,他一個人待了一會兒,很快有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來了。看到那個男人,貴婦圈的C位女子先站起來,說道:「張律師。」

  「咦?小孟?哦哦……不對,應該叫你大嫂?還是師母?」

  原來這位女子正是孟星雲,孟老師的雙胞胎姐姐。對於稱呼的混亂,她並沒有太在意,而是從容一笑,說道:「你還是叫我小孟就好。」

  「唔……你們先聊著,我今天約了人,就不奉陪了哈!」

  「嗯,張律師先忙。」

  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張永明,人到中年,他非但沒有油膩感,儒雅俊朗如年輕時一樣,仿佛歲月只給他增添了幾分大氣自如。一位貴婦幽怨地說道:「他什麼都好,就是油鹽不進,誰也捂不熱他,他眼裡只有他老婆。我一個朋友怎麼追都追不動他。」

  孟星雲不動聲色,但微微攥緊了拳頭,隱蔽地翻了個白眼。

  挖有錢男人的牆角,什麼時候變成一種自豪的行為了?一個成功男人忠於自己的家庭,怎麼會成為缺點?

  這個女的三觀歪到哪裡去了?

  上衛生間的時候,孟星雲跟「心腹」女伴說道:「把她從聚會名單上踢出去,以後再也不要帶她玩了。跟這種人在一起,簡直拉低我們圈子的檔次。」

  孟星雲說得十分決絕,仿佛剛才那個柔聲細語的人不是她。但女伴似乎習慣了她這種性格,並沒有太在意,只是微微點了點頭。

  咖啡廳里,佟童很恭敬地跟張永明握了手。張永明打量了他一番,誇耀道:「氣宇軒昂,真不錯。」

  「過獎過獎。」

  「你在電話里說,在港大開了個列印店?」

  「是的,店面不大,就我和一個打工的學生。」

  張永明點點頭:「不管店大店小,能在學校開列印店,應該是有點門路的,一般人可得不到這樣的機會。」

  「是,花了點心思,才租到了這個店鋪。」

  張永明又露出讚許的微笑,說道:「那應該是本事不小。」

  佟童謙虛地低下了頭。他已經不像少年時期那樣,固執地以為張永明是個偽君子。實際上,從他主動自稱「張叔叔」開始,佟童對他的敵意基本就煙消雲散了。

  佟童給他帶了幾盒茶葉,張永明客氣了幾句,便很高興地收下了。佟童介紹道:「我同學家里是做茶葉生意的,這是今年剛採摘的節前毛尖,口感和味道應該都屬上乘。這個禮盒還是限量款的,市面上買不到,希望您能喜歡。」

  「喜歡,你送的什麼我都喜歡,更何況你花了這麼多心思呢?」張永明見慣了好東西,但依然愛不釋手:「你懂得回報,還是那句話,要是張垚垚有你一半懂事,我也就知足了。」

  「聽二中的同學說,張垚垚馬上要結婚了?」

  「嗯,說出來有點丟人,不過這事也隱瞞不了,女孩的肚子越來越大了。」張永明頗有幾分赧然:「這事在他同學間都傳遍了,我都替他丟人,但他卻覺得無所謂。還說現在年輕人就流行這樣……我看也不盡然吧!你就是個踏踏實實過日子的好孩子,我前兩天看見他的一個女同學,人家也規規矩矩本本分分的,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。」

  「那……應該先恭喜您要當爺爺了。」

  張永明喝了口咖啡,或許是咖啡太苦了,他皺起了眉頭,不停地苦笑。

  「你這次在港城就不走了?」

  佟童答道:「很有可能就不走了。我爸身體也不行,我也想儘快穩定下來。」

  「你身上有股韌勁,要是去大城市打拼,肯定會有一番大成就。」

  佟童被誇得不好意思,說道:「我也就這樣了。張垚垚呢?他現在幹什麼呢?」

  張垚垚大學學的是經營,回國後也沒找工作,就在他爺爺的一家酒店裡工作。老爺子把他安排在銷售部門,讓他負責會議活動什麼的。說是接觸的人多,能成長得更快。

  張垚垚欣然接受,從此便開始了「太子爺」低調打工的生活。他躊躇滿志,結果第一次辦活動,他就犯錯誤了。人家需要掛橫幅,把橫幅的內容發給他,他找人製作,結果人家主辦方一進場,鼻子就氣歪了。

  人家是「漢語教學工作會議」,他給打成了「韓語教學工作會議」。

  一字之差,內容千差萬別。

  那天主辦方的臉都是鐵青的,站在橫幅下面,沒有一個人露出笑臉來,神情肅穆得像是參加追悼會。待散會之後,主辦方氣得跳腳,一群文縐縐的大學教授差點兒被他逼成打手,連說港城大學文學院的臉都給丟盡了。

  張垚垚剛開始死不承認,說收到的就是「韓語」,結果人家當場翻出郵件來,那文件上面明明白白地寫著「漢語」。

  張垚垚百口莫辯,他總不能說是因為不小心碰了鍵盤,他重新打上去的吧?也不能說是因為工作時喝飲料,飲料撒了,所以才碰到鍵盤的吧?

  他沒覺得做錯了,反而覺得很委屈,且很倒霉。他只能蒼白地解釋不怪他。但不怪他又能怪誰?

  後來,還是手下的一個小職員靈機一動,主動提出來,會把橫幅上的「韓」字給P成「漢」字,至少這樣發新聞稿就沒有問題了。主辦方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一些,他們走的時候還在議論,這麼個草包也能當個小頭目,看來的確有些背景。

  張垚垚聽得一清二楚,頓時暴跳如雷,對那位給他提出解決方案的小職員,他不僅沒有絲毫感激,還嫌他搶了自己風頭,真該把他開了。不對,應該先想方設法把他羞辱一頓,再讓他走人。

  不過張垚垚並沒有順利地將他開除,工作一段時間,他徹底變成了員工口中的「傻逼領導」,部門經理不敢向上反映這個情況,矛盾越積越多。張垚垚每次一犯錯,就讓那個機靈的小職員背鍋。小職員不堪羞辱,留書自殺,幸虧被救過來了。直到那時,張垚垚的所作所為才被揭發出來了。

  沒等爺爺找他談話,張垚垚麻利地辭職走人,倒霉的是部門經理。他被老總罵得狗血噴頭,好像是他縱容了張垚垚為非作歹,把好好的孩子都給帶壞了,真應該滾蛋。但人家滾沒滾就不知道了,張垚垚揮一揮衣袖,就像腳底抹油,溜得無影無蹤。

  張永明說,張垚垚自己創業,開了個攝影工作室,也不知道能不能養活自己。「反正他不跟我要錢,直接找他爺爺。因為我會訓他,但是他爺爺不會。」

  張永明也挺難的。佟童心想,他是個好人,但他妻子和兒子嘛……佟童正在想著,貴婦們已經嘰嘰喳喳地起身了。他看到了挺著大肚子的孟星雲,或許是要做母親了,她笑得很溫柔。但佟童總覺得她身上有股掩飾不住的驕傲,就像後宮劇裡面那些得寵的妃子一樣。

  張永明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,也搖了搖頭:「真是……不像話!」

  「什麼?」

  「年紀輕輕的小姑娘,非要嫁給一個跟他爸差不多年紀的人……一個敢嫁,一個敢娶,不知道這樣算不算真愛。」

  「管他呢。反正世間奇聞軼事數也數不清。」

  張永明怔了一下:「以前我那位朋友,就特別愛說『管他呢』,他是個不拘小節的人。你剛才的語氣,跟他一模一樣。」

  「是嗎?」佟童微笑著開起了玩笑:「那說不定我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兒子呢!」

  張永明的表情凝固了,他細細地打量佟童,目光從疑惑變成了欣喜,他正要脫口而出,卻兀自否定了自己:「不可能,那個小男孩確實死了,他外公親自操辦的葬禮,我還跑去幫忙了,我從頭到尾都在的……我希望你是他,但你確實不是。」

  佟童有些失望,但依然微笑著說道:「不管怎樣,當年你那一句『張叔叔』,確實溫暖了我很久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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