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5章 學醫的誠意

  悲傷就像一場大病，極度的痛苦之後，就是抽絲般的恢復期，而這個恢復期會持續多久，沒有人知道。

  樹葉完全黃了，風一吹，樹就禿了一大片。生機勃勃的綠色完全褪去了，儒林街被覆蓋了一層昏黃的濾鏡，安靜地沉浸在舊時光里。

  謝穎經常站在巷子口，靜靜地凝望著周家。不知不覺，淚水就會濕了眼眶。爺爺告訴她，長大就是一個學會告別的過程。像他這個年紀，參加葬禮就變成了稀鬆平常的事。

  謝穎抓著書包的背帶，呆呆地問道：「爺爺，難過也會變得稀鬆平常嗎？」

  「會變得平常，但不會稀鬆。」謝宏軒慈愛地撫摸孫女的頭，說道：「見證死亡，原本就是一件很沉重的事。」

  謝穎擦了擦淚水，說道：「我要當醫生，我要攻克癌症。」

  「有志向，很好。」謝宏軒說道：「先考上一個好高中吧！」

  周可為在家裡養了很長時間的病，把自己的遺物都整理妥當了。他以前不怎麼愛收拾東西，筆記早就扔了，翻箱倒櫃找出幾本，全都送給了謝穎，希望能在她以後的學習中助她一臂之力。

  另外，在去世之前，他把自己的專業書送給了謝家，他上了三年大學，書有三大箱子。有學校發的，也有他自己買的。那些書名義上是送給謝穎的，但目前只有謝宏軒才能看得懂。

  每本書的扉頁上都寫著「這本書屬於謝穎」。那麼多書，一本不落。謝靖說，這是因為周大哥養病無聊，每本都寫上這麼一句。但謝穎卻說道：「才不是呢，這是因為他很有誠意。」

  謝穎想當醫生，她早就表現出了足夠的誠意。周可為跟她說了很多學醫的難處，每天都像高三一樣。他故意嚇唬謝穎：「你看，我這不是被累病了嗎？」

  「你生病不是因為累，而是因為基因。」

  謝穎一板一眼地說完，周可為睜大眼睛，一臉吃驚：「乖乖，你連我生病的原因都知道！」

  「四十歲以下的人得癌症，多半是因為基因。」謝穎侃侃而談：「雖然我沒有深入了解過，但你們聊天的時候我都聽到了。」

  周可為徹底感受到了謝穎學醫的誠意，這才毫無保留地把書全送給她。

  謝穎將那些書全都擺放好，看懂那些書，就是她努力讀書的動力。

  周可為剛去世那幾天，謝穎經常拿起書來看。周可為讀書極為認真，在書上做了各種標記。翻著翻著，謝穎還有很多意外收穫。

  比如，在一本中草藥書上出現了「馬齒莧」三個字，周可為畫了一個圈，在旁邊加了一道批註：「用來炒蛋，甚好。」

  在「陳皮」旁邊，他也加了批註：「燉湯，泡茶，都好。」

  在「藥食同源」那一章，作者羅列了很多食譜。周可為在章節名旁邊寫了大大的三個字：看餓了。

  翻著書，謝穎就忘記了悲傷，仿佛看到了那個跳脫而又歡快的周大哥。可是那麼樂觀的他卻死了，老天不開眼！合上書，謝穎又趴在桌子上大哭起來。

  周可為下葬十天有餘，周可行才風塵僕僕地趕回家。這次他是正兒八經地休假回來的，沒有緊急情況，他可以陪伴父母一段時間。

  聽說，周可行一回來，就直奔老家的墓地，在哥哥墳前痛哭不已。

  謝穎從來都沒有看到二哥哭過，無法想像他失聲痛哭會是什麼模樣。他一定是肝腸寸斷，才會哭得那麼傷心。在謝穎看到他時，他的眼睛還是紅腫的，手指頭滿是傷口。他應該是深深地摳墳前的泥土了。

  他很少上街，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家裡。當他出現在謝家的院子裡時，謝穎撂下作業本，毫不猶豫地抱住了他。

  周可為以前總是很歡快地摸謝穎的頭，可這次回來，他的關節像是生了鏽，無論做什麼動作都是僵硬無力的。他也不會笑了，整個人散發著冰冷的氣場。

  謝穎卻執著地抱著他，說道：「二哥，我好想你啊。」

  周可行這才勉強笑了笑：「前幾天不是剛見過一次嗎？雖然只有幾個小時。」

  「二哥，你這次回來能待多久？」

  「不確定，儘量多待幾天。」周可行慘笑道：「我大哥不在了，我爸媽需要我照顧。」

  「大哥走得很安詳。」謝穎眨著大眼睛，說道：「當時所有親人朋友都在身邊，雖然你不在，但是他是看著閱兵式離開的，就好像你在身邊一樣，所以他一點兒遺憾都沒有了。」

  「對了！」謝穎補充道：「他下葬的時候，身邊還有你給他的那副手套。他特意叮囑過的。大哥一定很想你，就像你想他一樣。」

  周可行痛徹心扉，卻佯裝平靜：「所以，我把閱兵的勳章給他看了。放在他生前的房間裡，如果他的靈魂回來，他會為我高興的。」

  謝宏軒老兩口去趕集了，謝慶雲去港城上課了，謝靖上了一個武術的特長班，所以只有謝穎獨自在家。周可行本來打算放下東西就走，但是謝穎卻不讓他走。她模仿著爺爺奶奶的樣子，盡力招待好客人。在院子裡支起小飯桌，泡了茶，硬拉著周可行喝茶。

  周可行被她逗樂了：「總感覺你還是伸手跟我要糖的小女孩，一眨眼，都成小大人了。」

  「明年我就上高中了。」謝穎神氣地甩著馬尾辮，說道：「上高中，我就住校了，我就要獨立生活了。」

  「喲，看樣子，你想跟你哥哥一樣，考港城二中？」

  「嗯。」謝穎悄聲道：「你不能告訴其他人，要是我沒考上，那就丟死人了。」

  「好！」周可行朗聲答應：「我對你有信心，小穎那麼用功，肯定會考上的。」

  「我數學不太行。」謝穎苦惱地說道：「每個假期都補課，可就是沒什麼長進。」

  「那……可能就是沒什麼天賦吧。」周可行還是一如既往的耿直：「上了高中，你可以選文科，文科的數學會相對簡單一點。」

  謝穎一點兒都沒有被他的耿直傷著，說道：「我一定要學理科，因為我以後是要當醫生的。而且，我要考上軍醫大學，像我爸那樣，當個英姿颯爽的軍人。」

  謝穎拉著周可行東拉西扯，特意避開了跟周可為有關的話題。周可行短暫遺忘了失去哥哥的痛苦，跟這個小妹妹在一起，他臉上也有笑容了。

  謝家的大人陸續回來了，周可行來家裡，他們都很驚喜。周可為指了指放在地上的籃子，說道：「我姑媽做了很多大饅頭，讓我給鄰居分一分。我哥從生病到去世，你們照應了很多……我爸媽精神不濟，到現在都沒有答謝你們。」

  「哎喲，跟我們客氣什麼啊？！」謝宏軒老兩口異口同聲地說道。「你們家真是太講究了。」

  「你們收下吧。」周可行說道：「我姑姑做了很多，專門分給鄰居的，我們家根本就吃不完。」

  謝宏軒將一袋子蘋果遞給孫女，讓她洗幾個來吃。他在馬紮上坐下，問道：「你爸媽還好吧？」

  「我爸還行，我媽去了好幾趟醫院了。」周可行嘆氣道：「我哥一走，她的心也跟著死了。我回家她都沒有什麼反應。」

  「你不要太傷心了，總有一天，你媽會緩過來的。她照顧你哥那麼多年，付出了所有心血，你哥一去，她的難過是沒有辦法形容的。而且，她也會憤怒，不甘——為什麼死的是我家兒子？等過了這個階段，她接受了現實，慢慢就好了。」

  謝宏軒之所以這麼有經驗，是因為他經歷過，那種生不如死的感覺，他比誰都清楚。

  周可行說道：「謝大夫，雖然這樣說有點兒冒昧，但是……您曾經失去過兒子，能不能勸我爸媽，讓他們早點兒走出來？」

  「正因為如此，我才刻意躲著你爸媽。」謝宏軒悠悠說道：「你媽媽的痛苦，你能感受萬分之一就不錯了。這個時候，她心裡是扭曲的，你跟她擺事實，講道理，是沒有用的。你哥哥剛走沒幾天，你馮奶奶去過你家，你猜你媽說什麼？她說——這下好了，咱們兩家都死過兒子了，你們不孤單了。」

  ……

  周可行瞠目結舌：「這是我媽說的話？」

  「如果你不來，我都不想說。」謝宏軒苦笑道：「你媽媽的意思是，我們都失去過兒子，所以，我家心理平衡了，可以從你家身上找到共鳴了。說實在的，你媽媽這麼想，我們肯定是很生氣的。我們都是看著你哥哥長大的，他英年早逝，我們也很難受，寧可不要這種『失去兒子』的共鳴。但是，我們也都理解你媽媽，沒法沖她發脾氣，慢慢熬吧，這種痛苦，只能熬出來。」

  馮玉珍拿了幾樣瓜果蔬菜，讓周可行帶回家裡吃。周可行推辭不掉，只好收下了。馮玉珍這才看到他指頭肚上的傷口，驚呼道：「這該多疼啊？怎麼也沒包紮？」

  那種傷口，謝宏軒兩口子再熟悉不過。當年大兒子下葬時，他們也拼命扒過泥土，把兒子的骨灰盒搶回來，緊緊地抱在懷裡，片刻捨不得鬆開。

  謝宏軒很心疼，但是沒有再揭周可行的傷疤，而是讓孫女拿出碘酒和繃帶，細心地給他纏了起來，叮囑道：「可行，雖然堅強很難，但是你一定要堅強。你父母能依靠的，只有你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