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8章 窒息

  自從謝穎有記憶以來，宋光浩幾乎就生活在日本。在謝穎和她的小夥伴們心中，他們已經把他和「日本人」劃了等號。在90年代的小縣城，他們幾乎沒有見過從外國回來的人。放學路上，聽路人宋家老二，他們都充滿了好奇。

  謝穎就住在宋家旁邊，剛回到家，她就纏著奶奶問個不停。她以為宋光浩會帶著妻子一起回來，那樣，她就會第一次看到真正的「外國人」了。日本女人是不是都像電視劇里那樣穿著和服？她們說話都是輕聲細語的嗎？可是只有宋光浩回來了，謝穎微微有些失望。

  既然親兒子回來了，謝家就不用給宋金泉送飯了。那天謝慶收兩口子沒有擺攤，早早回家吃飯，謝家人熱熱鬧鬧的，剛把飯桌擺好，突然從隔壁傳來一聲大喝，謝穎嚇得一個激靈，差點兒把手中的盤子摔出去。

  宋金泉大聲嚷道：「好幾年才回來一次，就帶了幾塊年糕回來！我幾口就全吃完了，怎麼給街坊鄰居分？」

  宋光浩默不作聲，謝家人也很有默契地沉默了。

  宋金泉繼續嚷道：「儒林街這些人家，但凡是在外面有本事的，回到家來，哪個不是提著大包小包？還有用小推車推的！帶回來的東西，多少分給鄰居一點兒，那就是一份情誼，咱臉上也有光！跟別人說，你出息了，帶了點兒稀罕玩意兒回來。你可倒好！在外面過不下去了嗎？帶了幾塊寒酸的糕回來，打發誰呢？」

  宋光浩還是默不作聲——也有可能，是他回應了，但是他的聲音太小了，所有人都沒聽見。

  謝穎悄聲跟家人說道：「宋爺爺也真是的，兒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，還沒熟悉呢，就開始吵架了。」

  謝慶雲說道：「他們父子之間本來也沒有多親密。說實話，我挺理解他兒子的。」

  謝沖插嘴道：「那個叔叔沒帶什麼東西，沒帶就沒帶唄，我們才不會說什麼呢，宋爺爺發什麼脾氣？」

  馮玉珍看了老伴一眼，揶揄道：「這些老傢伙，年紀越大，越愛慕虛榮，兒女帶東西回來，要給街坊四鄰分一分，他們才覺得面子上有光。謝沖，你可別學他們，我都替他們累！」

  謝宏軒不反駁，老伴愛怎麼嘮叨就怎麼嘮叨吧！難得家人聚在一起吃飯，他得跟兒子喝兩口小酒。開飯之前，謝宏軒照例要對這一季度謝家的整體情況做一個總結，剛說到謝靖長滿了牙，「砰」，從隔壁宋家傳來一聲巨響，謝家人全都渾身一顫，又很有默契地沉默了。

  「你老子差點兒病死！」宋金泉動了很大的氣，比剛才吼得更大聲：「你就給我吃這個東西？這叫飯？！」

  看樣子，宋金泉是把飯碗或者盤子給砸了。

  馮玉珍坐不住了，從櫥櫃裡拿了幾個盤子，把飯桌上的飯菜撥了一些，說道：「你們幾個，給宋老頭送點兒過去。他們兩個沒有一個會做飯，肯定都餓著肚子。」

  好吧，謝家三代男人，又要同時出征了。只不過，用盤子代替了兵器而已。

  謝穎也跟著跑了過去，偷偷躲在宋家門口，偷窺那個從日本回來的男人。他跟二叔差不多年紀，但是比二叔瘦高，看起來很斯文。

  謝宏軒勸了老朋友幾句，讓他不要大動肝火，更不要跟兒子發脾氣。宋金泉情緒激動，指著牆根那個碎掉的盤子，怒道：「老謝，我說出去吃飯，老二非說給我做，跟我爭了半天，我就讓他做了。結果，他就給我切了一盤豆腐，撒了點兒醬油，還有像木渣一樣的東西，這就叫菜？！糊弄誰呢？！」

  謝宏軒說道：「你別激動，我聽說日本人喜歡吃豆腐，光浩也考慮到你身體不好，讓你吃點兒清淡的，才給你做啊！」

  「我這輩子都不喜歡豆腐！」宋金泉很委屈：「你又不是不知道，小時候，我吃豆腐吃傷著了，再也沒吃過。你家嫂子都知道，可我兒子居然不知道。」

  這個倒是事實。在吃不飽飯的年月，偶爾吃了一場豆腐盛宴，狼吞虎咽，差點兒被噎死。從此之後，他再也不吃豆腐，這也沒什麼奇怪的。

  不過，就這點小事，至於鬧成這樣嗎？

  謝宏軒長嘆一聲，寬慰道：「光浩不知道，你說清楚就是了，何必這樣發脾氣呢？我看，我送的菜，你也別吃了。你倆乾脆去我家吃飯，行不行？」

  宋金泉揮了揮手，說道：「算了，我丟不起那人。」

  宋光浩垂著頭，一副犯了大錯的樣子，讓人心疼。謝慶收心生憐憫，悄聲安慰：「兄弟，你爸以前不這樣的。他生病了，情緒不穩定，你多擔待一點兒吧。」

  宋光浩機械地點了點頭，說道：「呵，年輕時被我媽伺候得服服帖帖，老了又要把兒子當成老媽子使喚。」

  謝家三個男人把飯菜放下，謝宏軒指著其中一盤水餃，跟宋光浩說道：「這是薺菜豬肉餡的水餃，薺菜是老家人在田裡挖的，剛送過來的，新鮮著呢。你小時候愛吃餃子，你嬸子都記著，你多吃點，不夠我家裡還有。」

  整整兩盤水餃，多得冒尖兒，還有別的菜，怎麼會不夠呢？薺菜水餃，那可真是家鄉的味道，久違了。宋光浩滿腹委屈，但是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。

  「謝謝你們。」宋光浩又要鞠躬了，不過，一看到謝慶收的神情，他便及時剎車，笑道：「我會好好品嘗的。」

  哇！謝穎又學到了。「我會好好品嘗的」，太有風度了啊！

  第二天一早，謝慶收忙著送貨，一打開大門，發現門口放著六個盤子。正是他們昨晚送到宋家的，盤子被洗得乾乾淨淨，為了防止蹭上髒東西，地上還墊了一層塑膠袋。

  謝慶收拿起盤子，發現最後一個盤子下面還墊著一張紙條。「謝叔叔，謝謝你們一家，薺菜水餃非常好吃，這會是我銘記許久的家鄉味道。多謝款待，下次再見。」

  謝慶收一臉懵逼——宋光浩費了老大勁回來，這就走了？連夜走了？

  他把紙條送給了父母，謝慶收卻一點兒都不驚訝，仿佛他早就料到了這樣的結局。謝慶收若有所思，說道：「我以前還覺得宋家兩個兒子太絕情，現在我只想跟他們說聲對不起。宋叔叔也真是的，對外人挺好的，怎麼對兒子的態度那麼差？」

  「他也不是不疼愛兒子，他只是太想樹立父親的權威了，不管兒子做什麼，他都要先否定；兒子做出什麼決定，他非要打亂，想一出是一出，就是想讓兒子知道，他才是家裡的老大，他擁有絕對的權威。」謝慶雲說道：「如果我是他的兒子，我也遠走高飛，待在家裡，真是太窒息了。」

  「行吧……宋光浩走了，也算對他老子做出反抗了。」謝慶收說道：「在咱家最難的時候，宋叔叔幫了不少忙，幾乎把積蓄全給了我們，這個恩情，咱們繼續還下去吧！」

  謝穎一覺醒來，發現她好奇的對象已經走了，不免有幾分失落。不過，在親眼目睹了宋家的「家庭劇」之後，她同情的對象，變成了宋爺爺的兒子了。有些是非對錯，在沒經歷之前，確實不好判斷啊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