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百六十八章虧欠

  萬貴妃問天子何時回歌陵，天子搖頭回了一句說......歌陵沒意思。

  這句話聽起來並沒有什麼深意，可萬貴妃從其中最起碼聽出來一件很重要的事。

  天子，不參加辛言缺的登基大典。

  還有就是，歌陵城現在出了那麼大的事，陛下竟是都不打算回去看一眼。

  然後萬貴妃就醒悟過來，陛下回去看一眼有什麼意義呢？

  若此時陛下回去，將殘局收拾的乾乾淨淨漂漂亮亮，那陛下的聲望自然會達到一個新的高度，可對於即將即位的辛言缺來說，一點都不友好。

  現在歌陵城裡的百姓對那位監國親王的能力就開始質疑了，當然也有些可憐他。

  此時天子再回去以乾脆果斷又強力有效的方式控制局面解決問題，那辛言缺的無能就被對比著放大，無限放大。

  天子不回去，是將收拾局面的事交給辛言缺，交給奉辦處。

  他已經沒必要再去要百姓們的愛戴和尊崇了，對他來說，現在只需看著。

  天下的問題不會因為死了一個王洛神就徹底解決，相反，王洛神的死將會讓大玉發生更大的動盪。

  王洛神的脈絡太多太密，王洛神死於叛亂的消息傳播出去之後，在地方上的那些官員們，將來有大一批人心惶惶。

  他們害怕清算，害怕死亡。

  所以對他們來說最好的結局是什麼？是逃走，得到消息之後就馬上逃走。

  當然也有一部分人會心懷僥倖，覺得這個時候不管是天子還是親王，都當以大局為重，不會讓江山動盪起來，所以對地方上的人會更加溫柔。

  這是尋常官員的看法，可大玉不只是有尋常官員啊。

  那些手握重兵的將軍們，也在看著呢。

  這也是為什麼林葉暫時封閉歌陵城的原因之一，他不能讓消息那麼快就傳播出去。

  然而這種事是堵不住的，就算是再把歌陵城封上半年也堵不住。

  王洛神死，王家覆滅，諸家破敗，這消息會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向四面八方。

  王洛神可以和北疆的拓跋烈勾結，難道就不能和其他手握重兵的大將軍勾結？

  這些人一旦怕起來，和地方上那些不大不小的官員們怕起來是兩回事。

  那些官員最直接的反應是跑，帶上這些年他們搜刮來的民脂民膏能跑多遠就跑多遠。

  而那些大將軍們，他們怕起來，會反。

  這個世上從來都不會少了鋌而走險的人，更不會少了滿腦子富貴險中求的人。

  那些手裡有兵權的大將軍，他們獨霸一方，儼然便是地方上的土皇帝。

  他們在跑與不跑之間做選擇的時候，阻礙他們跑的只有兩個因素。

  一是不服輸，二是不捨得。

  地方上的官員們能卷了鋪蓋卷就跑，他們不一樣，他們何止是家財萬貫？

  他們有基業。

  如果跑了，四大皆空，如果拼一把，沒準化家為國。

  說到底，還是那句富貴險中求。

  天子要的不是歌陵太平，要的是天下太平。

  不，不只是太平，陛下要的是新生，要的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新生。

  所以天子需要一個新人在前邊頂著，他之前的安排，也不是讓辛言缺去當一個窩囊廢。

  這個窩囊廢，是辛言缺自己願意當的。

  他在這件事中發揮了什麼作用嗎？

  並沒有。

  以天子那般心術，那般手段，那般謀局，能讓辛言缺這麼重要的一個人在整件事中如同隱身？

  非但是如同隱身，還被百姓們罵做可憐蟲窩囊廢。

  若天子安排就是如此，那他何必大費周章的先讓辛言缺監國。

  乾脆就搞一個沒有監國的時期，讓這動盪來的更猛一些，此時再讓辛言缺出來力挽狂瀾，難道不更好？

  天子此時再回去，那百姓們眼中的那個可憐蟲加窩囊廢，就更為不值一提了。

  「辛先生他倒是......灑脫。」

  萬貴妃一時之間也不知道用什麼詞來形容辛言缺，最終也只能用一句灑脫。

  「灑脫？」

  天子哼了一聲。

  要說灑脫，那也確實算得上，連自己名聲都不在乎了，不是灑脫又是什麼？

  那可是要做天子的人，連名聲都不在乎，這份心胸這份魄力，當世也沒幾人能比的了。

  「放棄了自己的名聲而去成全林葉，他這說是灑脫，實則是不信任朕。」

  天子說這句話的時候，難免還是有幾分無奈和傷感。

  萬貴妃當然明白天子的意思，辛先生寧願背負不好的名聲也要隱身，還不就是給林葉讓位？讓那些好處都落在林葉身上。

  「他想做好人，那就由著他做吧。」

  天子微微搖頭。

  因為到了這一刻，天子也無法改變什麼了。

  唯一還能做的就是天子不回歌陵，他也做好人，把剩下的好名聲讓給辛言缺。

  「回去睡午覺。」

  天子伸了個懶腰，順勢摟住了萬貴妃的腰。

  「與朕一起睡。」

  與此同時，歌陵城。

  林葉又一次登上了城牆，他現在有一種淡淡的疲勞感。

  殺王洛神對於他來說，是一種使命的結束，在這之前，他九成以上的你努力都是為了報仇。

  現在王洛神死了，仇報了，疲勞感也就馬上湧現出來。

  但他知道自己沒有時間去浪費，除了更多更大的事需要他去做之外，還有更多關於他自己的事，也需要他去探索。

  還有子奈。

  一開始林葉有點擔心那個婆婆把子奈帶走，可現在，林葉卻忽然間醒悟過來，那個他不了解的婆婆帶走子奈其實是一種保護。

  雖然林葉現在再想去把子奈要回來也基本沒可能，但林葉心裡沒有那麼難熬了。

  他不知道婆婆為什麼對他對子奈表達出善意，但他確定那不是威脅。

  有一個瞬間，林葉曾經想到過，子奈被那個婆婆帶走，是不是天子的決定，把子奈留在皓園，就是對林葉的一個威脅。

  可是後來他越想越不對。

  是昨天，辛先生和他聊起來的時候，他忽然間醒悟到了另外一件事。

  在聊到婆婆身份的時候，辛先生說，那位婆婆和老掌教有淵源，和萬貴妃有淵源，和長公主也有些淵源。

  所以林葉才會在那時候就清楚的推算到，那位婆婆其實出身予心觀。

  小姨也是。

  所以現在這些事也就順著清楚起來，子奈被那位婆婆接走，並且有培養之意，歸根結底不是因為婆婆見到子奈的一眼喜歡，而是小姨。

  小姨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他這些，可小姨一定是在暗中做了什麼準備。

  子奈被婆婆帶走，就是小姨給林葉鋪的一條後路，吃的一顆定心丸。

  接下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，只要天子不死，只要林葉不死，那林葉去做這個惡人的路就會越走越長，從歌陵開始，走到大玉各處去。

  在接下來的這段時間，會發生許多不可預料之事。

  其中最重要的兩個人，最為不可預料。

  其一是天子。

  天子怎麼樣，什麼時候死？

  如果林葉在大玉各處為天子做大玉新生之事的時候，天子突然死了，那林葉就成了眾矢之的，必會被群起攻之。

  王洛神死了，可和整個大玉江山之內的各家利益比起來，王洛神真的也沒那麼重。

  其二是辛先生。

  辛先生什麼時候即位，是否順利即位，若即位之後辛先生也死了呢？

  這不是沒可能的事。

  小姨對於時局的判斷，其實比林葉更為精細，也許沒有林葉看的遠，但一定比林葉看的多。

  細微處，更見功力。

  小姨把子奈安排好，就相當於給了林葉一條可以毫無後顧之憂的筆直大路。

  天子不死，林葉可以一往無前，天子死了，林葉還是可以一往無前。

  想到這，林葉眼神里就出現了一種複雜的意味，是感激，也是虧欠。

  小姨幫他做的事有多少，小姨從來不說，所以林葉才會覺得自己虧欠了小姨那麼多。

  而此時此刻，小姨還在歌陵城外回不來。

  思考片刻之後，林葉忽然從歌陵城那麼高的城牆上直接跳了下去。

  他這一跳，可是把城牆上的士兵們都給嚇壞了，有人直接驚呼出聲，紛紛跑到城牆邊緣處往下看。

  然後就看到大將軍沒事人一樣的走了，連一句交代都沒留下。

  林葉從來都不是一個醒悟到什麼，然後告訴自己以後一定改的人。

  醒悟到了，他都是馬上做。

  這幾日在歌陵城裡只顧著殺戮，渾然忘了小姨還在那座空蕩蕩的大營里等著他回去報個平安。

  天知道小姨在這幾天會擔心成什麼樣子，天知道她這幾天到底睡了沒有。

  所以有些時候，林葉醒悟到這些，便會覺得自己果然還是個渣男體質，忙起來就會忘了在乎自己的人。

  好在，沒有那麼渣。

  林葉從歌陵城上一躍而下，嚇壞了好多人，消息也很快就傳遍了歌陵城內。

  他出城之後就一路往京州大營那邊趕路，他已經做好了一天一夜不睡覺直接跑回去的準備。

  他在路上的速度，比奔馬還要快，大路上的行人甚至只看到一溜煙飄起來，煙塵還被一道黑影遠遠的甩到後邊。

  在歌陵城外十里處有個送客亭，這好像是大城的標配，只是有的在五里處，有的在十里。

  主人家送客人送到城外送客亭，就說明誠意已足夠大，在這亭子裡做個分別，雙方心裡都很踏實。

  亭子裡坐著休息的人，只看到眼前的官道上黑影一閃，都不曉得是個什麼品種的大黑耗子竄過去了，然後才看到塵煙在後邊像是一條土龍。

  休息的人看著那黑影過去的方向楞了一下，坐在石凳上的那個，抿著嘴兒的笑。

  片刻之後，那不知道什麼品種的大黑耗子折返回來，那塵煙就在官道上畫了一個雞蛋弧度的圓。

  涼亭里，小姨謝雲溪坐在那，手裡還端著一杯熱茶。

  林葉驟然折返，原本急速之下突然定住，這種事，非變態不能做到。

  定住之後，他咧開嘴嘿嘿傻笑。

  片刻之後，那被帶起來的一股塵土，就撲在那咧著嘴的人臉上。

  塵土中，一雙亮晶晶的眼睛還是亮晶晶，兩排潔白的牙齒，若隱若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