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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一十章 新主舊事

2024-10-08 18:52:23 作者: 莫問江湖
  李玄都穿過人群,走得極為緩慢。

  因為每走一步,都會有人向李玄都行禮,李玄都也會放緩腳步,向對方回禮,並叫出對方的字號。這便是李玄都這段時間的功課了,將諸多堂主島主的姓名字號和對應畫像全部牢記心中,此時便派上用場,凡是被李玄都叫出名字之人,或是受寵若驚,或是與有榮焉。

  李玄都穿過人群之後,與秦素、張海石、李非煙等人走在前面,其餘眾人根據身份高低,依次跟隨其後,往八景別院行去。

  如今的八景別院煥然一新,大門敞開,恭敬它的新主人。

  李玄都在別院前稍稍停駐腳步,抬頭看了眼門上高懸的牌匾,沒有多說什麼,既沒有贊同,也沒有掃了眾人的好意。

  畢竟是一番好意,伸手不打笑臉人。

  李玄都收回視線,走入八景別院的大門。

  在他身後的眾人只當新宗主在緬懷過往,並未深思。

  八景別院占地極大,真境精舍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,所以這次並非是去往真境精舍,而是直接前往八景別院的正堂。

  八景別院的正堂不同於青領宮,青領宮是正式議事場所,最上方只有宗主寶座,然後是其他人分坐左右。

  可八景別院其實是住處,所以這正堂與普通人家也沒什麼區別,布局中規中矩,正對門口的靠牆位置擺放一張長條案,條案前是一張四仙方桌,左右各放置一把太師椅,是主座。兩側擺放對稱的幾和椅,也就是從座。

  李玄都和秦素坐在左右兩個主位上,張海石和李非煙分別坐在兩人的下首位置,其餘人分而落座,只是椅子不夠,其餘人只好委屈些,站在椅子後面,比如司徒秋水此時便站在自己爹爹司徒玄略的身後。

  李玄都沒有正襟危坐,也不故作輕佻,就像平常落座那般隨意,環視正堂一周,開口說道:「今天不議正事,只是說些家常,只是椅子不夠,茶水也不夠,還請諸位見諒。」

  眾人皆道無妨。

  不過這也不能算是假話,因為對於大部分人來說,能夠走進八景別院,的確是一種榮幸。

  李玄都有意放滿了語速:「在座的,或者站著的,都是自家人。我們這一家子,可真是浩浩蕩蕩的一大家子,不算那些記名附庸之人,核心弟子就有好幾千人。所謂宗主,就是一家之長,要管理好這一大家子,用儒門的話來說,這就是君臣父子。」

  所有人都是一震,這番話讓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八景別院的上一位主人李道虛,過去全宗上下在私下裡都喜歡稱呼老宗主為老爺子,這個稱呼無疑就是儒門中「君父」之說的延伸。李玄都此時說的內容,說話的方式語氣,都與李道虛大有關係,這又不由得讓人想起李道虛和李玄都這對父子之間的矛盾,雖說李道虛將宗主之位傳給了李玄都,但不意味著這些矛盾便不存在了。

  除了張海石和李非煙,所有人都有些心中沒底。

  李玄都自嘲一笑:「論年齡,在場的大多數人都要年長於我,有些已經為人父為人母,甚至有些已經為人祖,我一個沒有子嗣的人來談論什麼父子,未免有些可笑。」

  在場之人沒人覺得可笑。

  李玄都收斂笑意:「可父子不是一個人,而是兩人,未必所有人都是為人父,可所有人都是為人子,父子之間的關係,不僅僅取決於父親,也取決於兒子。」

  有些人低下了頭,有些人屏住了呼吸。

  李玄都緩緩說道:「推及我們清微宗,所謂的宗門,結構並不高明,也不複雜。以師徒傳承為紐帶,師徒如父子,說到底還是家長制度,宗主和弟子的關係,說到底還是父子的關係。過去的時候,我是這個大家族中的兒子,現在老爺子飛升離世,我變成了一家之主的父親。」

  低頭之人把頭低得更下了,唯恐有一絲表情流露。

  「我和老爺子的爭端,諸位都有耳聞,甚至許多人都親身參與其中。」李玄都話鋒一轉,「那時候的我寫了個東西,在其中大加指責老爺子,老宗主讓三十六堂主合議我的罪過,就在八景別院的靜心堂中,由二師兄主持,我也進行了自辯。」

  此言一出,參與過那次論罪的堂主們的心都一下子懸到了嗓子眼。

  不知過了多久,李玄都才接著說道:「我至今還記得當時的情景,二師兄問我:『你向老宗主諫言,引得老宗主勃然大怒,說你出言不遜,且不論是否有詈罵師尊之嫌,我現在問你,你這樣做,是否有人在背後指使於你?』我回答說:『此事我已經與師尊說得明白,如今清微宗立身不正,風氣有偏,非要痛下決心整治不可。我之諫言,師尊並未駁斥。如今滿宗上下,無一人敢對師尊言之,唯我言之,難道諸位要疑我用心嗎?』」

  「後來經過合議,二師兄給我定的罪名是:『李玄都對老宗主出言不遜,理應從重處罰,即從今日起,罷黜李玄都一切職務,逐出宗門。』不過二師兄又說:『人有五倫:君臣、父子、兄弟、夫婦、朋友。五倫之首第一便是君臣,其次是父子,老宗主與你,既是君臣,也是父子,你此番忤逆人倫,實乃大不敬之罪,我身為兄長,也是無可奈何。只望你能好生悔過,日後重返宗門,也只在老宗主的一念之間而已。』」

  「今日看來,二師兄的這番話沒有錯,我的確重返宗門,再回想當初,我的那番諫言也有許多不當之處,當初我說正一宗占據優勢,如今卻是正一宗已經衰弱,清微宗還安穩如初。」

  眾人一時間不知道李玄都到底要說什麼了。

  畢竟親手打垮正一宗的正是李玄都本人,這也是清微宗上下都服氣李玄都的重要原因之一。

  不過李玄都說話的語氣和習慣卻是越來越像李道虛,讓人又不由捏了把汗,因為李道虛最擅長的就是亂石鋪街,然後出其不意地引入正題。

  果不其然,李玄都再次話鋒一轉:「我今天之所以沒有選擇去靜心堂,是因為我今日不是來興師問罪的,對就是對,錯就是錯,當年我的確有錯,誤判了局勢,又對老爺子不敬,受些懲戒也在情理之中。可是有些話,我覺得我沒有說錯。」

  除了一直老神在在的張海石、李非煙等寥寥幾人,其餘所有人又把心提了起來,不敢吭聲。

  李玄都加重了幾分語氣:「當年我對老宗主說:『師尊誤舉,諸弟子誤順,無一人為師尊正言焉。都俞吁咈之風,陳善閉邪之義,邈無聞矣;諛之甚也。然愧心餒氣,退有後言,以從師尊;昧沒本心,以歌頌師尊,欺瞞之罪何如。』到了今日,我仍舊不覺得有錯。我這番話不是在指責老宗主,是人就會犯錯,老宗主如此,我也是如此。我指責的是你們這些堂主島主,老宗主在八景別院清修,不經常出門,難免閉明塞聰,可你們明明知道弊病所在,卻不去直言,而是一味吹捧歌頌,逢迎上意,這便是欺瞞之罪。」

  一瞬間,除了秦素、張海石和李非煙還安坐不動,其餘人黑壓壓跪了一地。也包括司徒玄略和陸雁冰。

  李玄都看了眾人一眼,又恢復了先前的語氣,慢慢說道:「我說了,今日不是議正事,也不是興師問罪,何必如此?還是起來。」

  眾人愣了一會兒,慢慢起身,坐回自己的座位,不過還是有些驚疑不定。

  李玄都又道:「不過說到閉明塞聰,我也有幾句話要說。李元嬰今日不在,便不說他了。姑丈,司徒兄。」

  李道師和司徒玄略剛剛坐下又從椅上起身:「在。」

  李玄都道:「先說姑丈吧,你身為天魁堂的堂主,有護衛宗主之責,就像一道護城河,可這道護城河擋得了刀槍劍戟,也擋得了自己人。多少人想要見老宗主一面,都是被你們擋了回去,久而久之,也就沒人敢去吃閉門羹了。」

  李道師低下頭去:「屬下知錯。」

  李玄都又將目光轉向了司徒玄略:「司徒兄,你是天機堂的堂主,內外情事,大小消息,都要經過你手,換而言之,老宗主能聽到什麼消息,也是取決於你。」

  司徒玄略立刻說道:「屬下有罪。」

  李玄都淡然道:「論罪談不上,皆因『誤順』二字,世人都說冰雁是隨風搖擺的牆頭草,你又好到哪裡去呢?不過是你的風一直往同一個方向吹,沒有搖擺的機會罷了。」

  陸雁冰臉皮厚,只當沒有聽到。

  司徒玄略低下頭去,沒有反駁。

  加上未到的李元嬰,李玄都這一竿子將過去的上三堂堂主全部打倒,無人敢於反駁半句。

  司徒秋水也低著頭,只覺得這位四叔好大的氣派威風,當年的三叔可沒有這般氣勢,能一人壓得這麼多堂主島主抬不起頭來,三叔更不敢對兩位上三堂的堂主如此不客氣。老宗主在位時也不過如此。她逐漸有些明白父親的那番話了。

  李玄都緩和了語氣:「父有爭子,則身不陷於不義。故當不義,則子不可以不爭於父,臣不可以不爭於君。故當不義則爭之,從父之令,又焉得為孝乎?此言與諸君共勉。 」

  眾人紛紛恭敬道:「謹遵宗主教誨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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