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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 陽穀縣城

2024-10-08 18:52:23 作者: 莫問江湖
  李玄都猶記得,當年張肅卿曾經說過:「皇室宗親、宮中宦官、各級官吏所兼併之田莊占天下之半皆不納賦,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卻要納天下之稅。長此以往,小民百姓越來越窮,只能賣掉田地,淪為權貴豪強的佃戶,朝廷便愈發收不上稅,國庫空虛,只能繼續加征賦稅,終有一天,無路可走的百姓會揭竿而起。」

  最後張肅卿意味深長地說道: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,皇帝和百姓是站在同一立場的,朝廷要稅收,國庫要充盈,皇帝要天下安穩,百姓要活得下去,可錢都去哪裡了?」

  是啊,錢都去哪了。

  李玄都也曾經如此自問。

  天下之財有定數,不會無故消失。自然是落到了別人的手中,因為在皇帝和百姓之間,還有無數的權貴、豪強。層層盤剝,層層富貴,大貴者大富,小貴者小富。

  這些事情,並不難懂,可那些豪強們肯放手嗎?不肯放的。對於他們而言,家國,家國,從來都是家在前,國在後。

  就在這時,錢玉蓉朝李玄都走來,打斷了李玄都的思緒。

  這位大小姐似乎是有事要談,這才不得不捏著鼻子來搭理這個帳房先生,不過也是語調生硬冰冷:「李帳房,前面快要到陽穀縣城了,我們要在這裡卸下兩船糧食,到時候還要李帳房過目才是。」

  李玄都可不是真來做帳房的,而且他也沒做過帳房,想了想之後,說道:「家主信得過小姐。」

  錢玉蓉譏諷道:「這麼說來,李帳房是跟著商船一路遊山玩水來了?」

  李玄都搖頭道:「哪裡會有人來齊州這等戰亂之地遊山玩水,待在金陵府不好嗎?」

  錢玉蓉重重哼了一聲,質問道:「那錦姑姑派你來做什麼了?」

  李玄都低頭望著這個比自己矮了一頭的女子,答非所問道:「玉蓉小姐之生平,我素有所知,你是錢家偏房出身,早早喪父,不得已之下只能一人挑起家中的擔子,算是少年老成。我比你還要悽慘一些,不知父母是何人,也從未見過父母,算是比你多走了幾年江湖,看過許多人和事,這個江湖,可不僅僅是直來直去的刀光劍影,還有彎彎繞繞的人情世故,應對已是不易,所以有些時候,不得不獨善其身。有些事情,我們需要知道,還有些事情,我們不需要知道。有些事情,我們不知道也要裝作知道,還有些事情,我們知道了也要裝作不知道。」

  李玄都微笑問道:「錢小姐,知道知不道?」

  錢玉蓉的臉色更冷。

  李玄都有個毛病,那便是好為人師,若是興致來了,就嘮嘮叨叨一大堆,目前看來,除了小丫頭周淑寧能夠忍受並樂在其中,其他人多半是聽不進去的,尤其是陸雁冰這位五師妹,對此深惡痛絕,不惜刀兵相向。錢玉蓉自然也不會例外,目光冰冷,語氣更冷地開口道:「李帳房的意思,無非就是勸我少打聽,知道的事情多了對我沒好處。是不是這個意思?」

  李玄都笑了笑,對於錢玉蓉的冷淡態度毫不在意,繼續說道:「正是這個意思,你我江湖相逢,一路共事,恐怕日後便再無相見機會,所以錢小姐不必對我追根究底,非要挖出我的來路,那樣對於錢小姐並無太多好處。」

  錢玉蓉雖然有些小姐脾氣,但並不傻,聽到李玄都這番話後,沒有立刻反駁,也沒有繼續摔臉子,而是直接轉身離去。

  李玄都仍舊站在船頭。

  接下來的一路還算順當,不過在進入東昌府境內之後,岸上時常可見有騎馬駛過之人,腰間帶刀,背後負弓,卻又不是朝廷官軍的打扮,那便是青陽教的匪人了,讓船上的護衛好生緊張了一番。不過估計這些青陽教之人看到了船隊上的「錢」字大旗,倒也沒有什麼出格舉動,這讓錢玉蓉稍稍鬆了一口氣。

  對於錢玉蓉來說,官軍和亂匪,官軍還好,畢竟在金陵府也打過交道,可是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悍匪,卻還是第一次見,她畢竟是個女子,面上雖然不顯,仍舊鎮定,可心底還是有幾分發怵。

  此時她再去偷瞧那個一直站在船頭的帳房先生,竟是渾然不覺一般,也不知他是心大,還是真正見過世面,對於這等小場面並不在意。

  到了傍晚時分,他們終於抵達陽穀縣的碼頭,這裡有錢家商號的人負責接應,只要把船上的糧食搬到倉庫中就是,並無其他生意上的往來。

  就在此時,岸上有一群嬉鬧的半大孩子,打打鬧鬧地朝糧船方向而來,嘴中還唱著不知從何處學來的歌謠:「東昌城子四方方,財主官府蹓下鄉。窮人糧食被逼淨,居家老幼哭皇蒼。東昌城子四方方,紅陽起手長河旁。殺財主,打官府,大戶小戶都有糧。」

  歌謠簡單易懂,卻讓初到齊州的錢玉蓉後背發冷。

  歌謠中的「東昌城子」,就是他們要去的東昌府府城。

  就算金陵府的各大士紳豪強聯手逼走了江南總督,甚至讓江州巡撫死得不明不白,但也絕不敢在口頭上如此叫囂。

  可見齊州亂象。

  這讓錢玉蓉的心頭蒙上了一層陰影。

  接著歌謠又是一變。

  「想紅陽,盼紅陽,紅陽來了有吃喝。要想活命入紅陽。要想活命入紅陽,窮漢子入了紅陽教。你拿刀,我拿鏟,非得搬掉皇家官。」

  這些孩童在唱這些歌謠的時候,也朝船上望來,尤其是身披白色皮毛出鋒大氅的錢玉蓉,一看便是富戶人家的千金小姐,更是這些孩童的視線聚焦所在。

  這些本該天真的孩童眼中,沒有半點天真可言,只有如窺伺之意。

  錢玉蓉下意識地抱住雙臂,在她身旁就有眾多護衛,倒是談不上害怕,只覺得有些冷,不是身上的冷,而是心裡的冷。

  孩童們的歌謠還在繼續:「人將軍,地將軍,天上還有天將軍。黃紅帥旗遮晴空,劫富濟貧為百姓。」

  張姓老人輕聲勸慰道:「小姐不必擔心,青陽教不會對我們錢家的船怎麼樣的。」

  錢玉蓉點了點頭。

  一直立在船頭的李玄都開口道:「我祖籍便是齊州,沒想到這幾年的歌謠竟是變了,我記得前幾年還是:『殺牛羊,備酒漿,開了城門迎青陽,青陽來時不納糧。』」

  錢玉蓉喃喃道:「好一個不納糧,他們果真如此?」

  李玄都淡然道:「若是不納糧,那他們吃什麼?無非是騙人的把戲罷了,若是真有百姓聽信這些昏話,打開了城門,結局未必要好到哪裡去。」

  錢玉蓉猶豫了一下,輕聲道:「李帳房,你信不信青陽教?」

  「從來不信。」李玄都搖頭道:「子不語怪力亂神,青陽也好,白陽、紅陽也罷,都不會是救天下之人,他們只會是打破舊天下之人。」

  救天下,舊天下。

  字雖同音,但一字之差,含義卻是天差地別。

  錢玉蓉皺了皺眉頭,沒有發問,而是說道:「我也不信青陽教,雖然朝廷不好,但這個青陽教也好不到哪裡去,我聽幾位堂兄說起過,那青陽教的幾位將軍,生活奢靡,妻妾成群,比之朝廷的封疆大吏有過之無不及。」

  張姓老人聽到這番話,趕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,小聲道:「小姐,慎言。」

  李玄都卻是一笑道:「這本就是事實,既然他們敢做,還怕別人說嗎?」

  錢玉蓉一怔,隨即悄悄撇過頭去,嘴角微微翹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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