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1章 捨棄
2024-10-04 17:47:22 作者: 玉堂
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林宗易。
坦蕩,溫暖,乾淨,甚至是光明。
他所有的罪錯,像是謊言。
我恍惚失神,面下進鍋里,幾滴熱水濺出,我條件反射甩手,他偏頭,「是不是燙著你了。」
林宗易牽起我手,吮著微微發紅的皮膚,昏黃的燈影籠罩住他側臉,他仿佛一個神秘莫測的故事,渾身鍍著一層驚心動魄的光,是成熟的陳舊的味道,透明又性感。
「你竟然會煮飯。」
他唇齒含著我指尖,「期待嗎?」
我嗅了嗅空氣,「沒什麼香味。」
他關掉煤氣爐,「我只會煮清水面,也只給你煮過。」
我在原地呆滯了好一會兒,直到林宗易喊我去餐廳,我才回過神。
他看著我吃第一口,伸手擦拭我嘴角沾染的蔥末,「好吃嗎。」
說實話,他的手藝不適合下廚,適合給敵人下毒,可不曉得為什麼,我一口接一口沒停,越吃越壓抑,像一隻尖銳的鉗子扼住了心臟,混著那股酸澀感一起吞,「好吃。」我咬斷沒滋味的麵條,「要是加點肉,就更好吃了。」
林宗易的衣袖捲起了半截,帶著一身令人沉迷的煙火氣,他重新放下袖口,「這是我最艱難的日子,連續四年的晚餐。」
我一愣,「林家不是很富貴嗎?」
對於殷沛東和林宗慧的婚姻,我其實有耳聞,殷沛東也是靠老婆發家的富商,林家當初做半導體行業,又轉行餐飲,涉獵挺雜的。那年代的小城市,菸草業和歌舞廳最暴利,也最高貴,林家算不上高門大戶,不過有錢,7、80年代的百萬富翁。
「林澤坤是我繼父。我母親為討好他,保全林家的面子,改了我的姓氏,對外說林澤坤老來得子。」
我捏著筷子,「他對你不好。」
林宗易眼睛裡沒有一絲溫度,沒有感情,像幽邃沉寂的深淵。
「十五歲,我跟著蟒哥去雲城,他做皮毛生意,後來我自己回到濱城,開會館干買賣。」
我望著他,「蟒哥?」
林宗易焚上一支萬寶路,「大家都稱呼他蟒哥,我最小,開始稱呼蟒叔。他什麼買賣都干,好的,壞的,在東南亞發家。女兒有精神病,去歐洲治療了,有一回看見蟒叔教訓保鏢,把保鏢打出血了,受刺激了。」
我默不作聲攪拌麵條。
林宗易叼著菸蒂,十指交握抵在眉心,遮住了半張臉,「韓卿,你恨我嗎?」
我低下頭,麵條吸乾了湯汁,一根根泡發膨脹,我沒回應。
我去嬰兒房給林冬餵奶,林宗易在浴室洗澡,我返回房間發現他站在露台上吸菸,濃重的夜色吞噬了他輪廓。
他換了黑色的襯衣和西褲,繫著條紋領帶,異常沉悶,很重的心事。
手機在旁邊反覆響,他沒有接。
我走過去提醒,「宗易,你的電話。」
他吐出一團煙塵,一言不發。
我瞥來顯,是鄭寅,打了17個。
林宗易銜著煙,手臂搭在桅杆上,火苗被呼嘯的江風吹滅,又掙扎著死灰復燃,像我們之間的婚姻,也像他自己。
「韓卿,你之前問我,有沒有愛過女人。」
我原本要走出露台,聞言動作一頓。
他輕笑,「我這種人,大起大落半生,真心和良心,早已捨棄了。」
我攥著拳。
他倚住磚牆,「就算一分喜歡,我也拼了全力,再多一些,我實在給不起。」林宗易低聲笑,菸灰墜入江水,毫無水花,他面容也波瀾不驚。
「我不懂什麼是仁慈,我只懂掠奪。」他嘶啞說,「你睡吧。」
我垂下的拳隨即一松。
林宗易碾滅菸頭,邁步和我擦肩而過,離開臥室。
我追出,「宗易!」
他止步,轉過身笑,「怎麼了。」
我顫抖著,五臟六腑和毛孔都在抖,我衝到他面前,「你——」
他含笑凝視我。
我胸腔憋得發堵,像錘子狠狠撞擊,我用力要說什麼,舌尖盤旋了一圈,終是又咽回,「我也會煮麵,你嘗嘗嗎?」
林宗易凝視了我許久,「不嘗了。」
我眼眶有點紅,「趕著出去啊。」
他嗯了聲,「辦點急事。」
我喉嚨乾澀,分明大口呼氣還堵得難受,「慢點開車。」
他臉上是極淺的笑意,「好。」他撫摸我眼角的淚痣,「我初次見你,便覺得它很美。」
我說,「我只覺得你眼力毒,三言兩語的對話就能識破我撒謊了。」
他笑意轉濃,「走了。」他收回手,毫無留戀。
「林宗易。」我朝他背影喊,「我沒有希望你死,我僅僅希望你放過我。我有時太畏懼你了,我真的不敢想像和你過一輩子還會遭受什麼。」
他已經走到玄關,再次駐足。
我抹了一把眼淚,「我是恨你,但從這一刻,我原諒你了。」
他背對我佇立了好半晌,挺拔寬闊的脊背不斷起伏,從輕微到劇烈,又徹底平靜。
不知過了多久,林宗易說,「你恨著吧。」
他進入主臥,「我落下一件東西。」
片刻後林宗易又出來,自始至終沒再看我一眼。
我好像喪失了全部力氣,在門關上的時候,整個人沿著牆壁滑下。
樓下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響,我爬起,撥通蔣芸的號碼,「芸姐,把物證銷毀吧。」
蔣芸在酒吧,DJ舞曲震耳欲聾,「燒不了,我遞上去了。」
我手一哆嗦,「你遞上去了?」
她說,「估計明天開始查了。」
我沒吭聲。
「心軟了啊?」蔣芸避到一個安靜的地方,「沒你這份證據,林宗易照樣躲不掉。他想藏在幕後,但會館經營得那麼紅火,私下搶了多少商人嘴裡的食,聯手找茬要分一杯羹,鄭寅扛不了,林宗易只能親自出馬,光動嘴皮子嗎?要動真格的,輸了,滾蛋,贏了,名聲大噪。他從沒輸過,能藏得了嗎?早就被盯住,只不過現在馮斯乾逼得他浮出水面了。」
我依然沉默。
蔣芸說,「他折騰得你夠嗆,你臨了也將他一局泄恨,從此扯平了,誰也別埋怨誰了。你想要脫身,心腸越硬越好,你以前對付男人哪次手軟了?」
我心煩意亂掛斷電話,又想起什麼,拉開床頭櫃底層的抽屜,林宗易的婚戒還在,我們的合照沒了,我把家裡各個角落翻了個遍,確實不見了。
我在客廳坐著,蘇姐凌晨回來了,跟我說老家的侄女今天在江城生孩子。
我沒理會那些,「你收拾屋子了。」
蘇姐脫外套,「您是少了什麼嗎?」
「床頭櫃你碰了嗎?」
她搖頭,「您的臥室,我只擦地板了。」
我心不在焉垂眸,看著一束搖曳的月光,「沒事了。」
第二天中午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,來自濱城的號碼,接聽是王晴娜,她在那頭大吼,「何江綁架了林恆!」
我當即撂下筷子,「林恆找著了?」
她情緒激動質問,「你根本不清楚他的下落,你從頭到尾在詐我對嗎!」
她玩命按喇叭,在下高速路。
「我沒有詐你,我的確安排了眼線跟蹤林恆的去向,可中途出岔子了。」
王晴娜崩潰哭著,「馮斯乾派人帶走林恆,我收到錄像了,在湖城高速。」
果然去湖城了。
我二話不說掐了通話,直奔華京大樓,車沒停穩就跳下去,巡視的保安認出了我,沒阻攔。
我闖進七樓董事長辦公室,正在匯報工作的下屬被踹門的巨響打斷,紛紛看向我。
我停在那,和馮斯乾對視著。
他示意部下,「會議推遲半小時。」
他們目不斜視離開,辦公室內只剩我們兩人,我走向他,「何江去湖城了。」
馮斯乾若無其事簽文件,「我知道你想問什麼,林恆是我在手上。」
我奪過他的筆,「你綁架了林恆?」
「不是綁架。」他漫不經心糾正,「林宗易麻煩纏身,作為林恆曾經的姐夫,我照料他,不應該嗎?」
這一句姐夫莫名逗笑了我,「你不提我都忘了,林恆是你的表弟。」
馮斯乾審視著我難以自控的明媚笑臉,「有趣嗎。」
我一邊笑一邊點頭,「有趣。」
「還有更有趣的。」他傾身,「你內衣的肩帶,笑崩開了。」
我笑容頓時一收,直起腰,神色恢復一本正經,「林恆只是孩子,大人的恩怨,別牽扯無辜。」
「只是孩子?」馮斯乾叩擊著手邊的菸灰缸,「王威挾持馮冬,脅迫林宗易娶王晴娜,利用我兒子時,他心軟留情了嗎。」
我將簽字筆扔在桌上,「他沒得逞,而且惡有惡報了。」
馮斯乾拾起筆,繼續簽署合同,「那是我拖延住他,提前救下了馮冬。林宗易有本事從我手上弄走林恆,我也可以放人。」
我坐在高腳椅上,「他如今哪還顧得上林恆。」
馮斯乾簽完幾份文件,招呼市場部秘書進來,「林宗易按兵不動,是因為他看透了你的性子,有你在,林恆出不了事。」
我環顧這間辦公室,「殷沛東退位了。」
馮斯乾笑著說,「是不夠資格在董事長的位置了。」
馮斯乾持有華京集團40%的股份,占據半壁江山,別說殷沛東了,再加上大股東章徽榮,也撼動不了分毫。
「你籌謀很久了。」
他雲淡風輕,「一年,從你懷孕就在部署,等時機,等這一天。」
我視線定格在馮斯乾身上。
他目光雖然深沉,卻帶笑,「屬於我的,接下來我會一點點拿回。」
我站起,「我和王晴娜談了一筆交易,她把林宗易證據給我,我把林恆給她。」
「給不了。」馮斯乾當場駁回,「林宗易不倒,林恆必須在我手中。」
我注視他,「馮冬同樣也在林宗易手中,他壓根沒打算對孩子怎樣。」
我回憶他昨夜的樣子,林宗易似乎放棄了。
「是嗎?」馮斯乾眼裡噙著笑,「你確定馮冬在他手中嗎。」
我被他問得一怔,早晨蘇姐抱著孩子去兒童醫院打針了,我出門還沒回。
「難道在你手中?」
馮斯乾說,「不錯。」
蘇姐在這時正好打來電話,我接通,她語氣焦急,「太太,馮先生的人帶走林冬了!還打昏了保鏢,我聯絡先生,始終聯絡不上他。」
我深吸氣,直接掛了。
「你和我商量了嗎。」
「韓卿。」他神情喜怒不辨,「什麼關頭了,馮冬養在林宗易的身邊,會成為威脅我的軟刀。」
馮斯乾起身,「你傷痊癒了嗎。」
我不解,「什麼傷?」
「在馬場不是蹭傷了嗎。」
我沒個好臉色,「都一星期了,早癒合了。」
馮斯乾笑出聲,「什麼狗脾氣。」
他走過來,抬手解我的衣扣,我立馬攏住衣領,瞟了一眼門外來來往往的員工,「你幹什麼。」
馮斯乾手指修長,骨節有力,輕輕一撥,我手便被迫鬆開,「我檢查你的傷,真好了嗎。」
「我的傷在腳背和小腿。」
馮斯乾面無表情望向我,「我怎麼記得在胸口。」
他沒記錯,胸口的最嚴重,被樹杈割破了,倒是沒留疤,可出血了,白色的割痕起碼還要十天半月消褪。
我朝門口走,「好了就是好了。」
馮斯乾叫住我,「你也搬回瀾春灣,我讓何江明早去接你。」
我沒說話。
晚上我昏昏沉沉剛睡著,樓道傳出一陣噗滋的噪音,像電閘壞了,沒完沒了響,我煩躁蒙住頭,可聲音越來越大,震得天花板的吊燈直晃悠,我下床掀窗簾,並沒有雷雨,四周一片靜謐。
「蘇姐!」我坐回床上,「是總閘出問題了嗎?」
蘇姐跑到樓道查看,我等了好久,她沒動靜了。
我走出房間尋她,單元門此時完全敞開,狂風颳起客廳的落地白紗,聲控燈失靈,整條走廊像一個漆黑死寂的無底洞。
我不由慌了神,路過廚房抄起菜刀,一步步蹚著走,「蘇姐?」
我感覺自己踩到什麼,軟趴趴的一坨肉,我摸索到壁燈的開關,正要按下,那坨肉抓住我腳踝,痛苦呻吟,「太太,快逃...」
我大驚失色,急忙反鎖門,忽然一道人影閃過,速度極其迅猛躥到我眼前,我都沒來得及看清,額頭頃刻間被一個冰涼的硬物抵住。
我是有一些見識的,這是麻醉器,西北農戶打獵用的,把動物擊昏,關進籠子裡,醒了也跑不了了。
我猝不及防一僵。
男人一副粗啞的公鴨嗓,尤其在深更半夜,尤為瘮人,「嫂子,您別害怕,我有件事求您。」
嫂子。
林宗易的人。
我面色慘白,「你是誰。」
男人不是鄭寅。
「嫂子,我是白喆。」
「吧嗒——」他話音才落,拉動保險栓,我不禁頭皮發麻,全身也緊繃。
察覺我的反應,白喆笑了,「嫂子,我告訴過您,只要配合我,您不用吃苦頭。」他將器口挪向我後腦勺,頂住我進電梯,「跟我走一趟。」
我眼神敏捷一掃,電梯裡的攝像頭被磚石砸爛了。
白喆是什麼人,我一清二楚。和鄭寅齊名,在濱城,同行挺發怵他的,手也絕對狠,馮斯乾能制服十個八個保鏢,連白喆三分之一都制服不了,不是一個水平線的對手,白喆就靠過硬的身手闖出名堂。
電梯下降到2樓,我問他,「宗易知道你這樣做嗎。」
白喆沒回答,推著我坐進一輛吉普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