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0章 愛意
2024-10-04 17:47:22 作者: 玉堂
馮斯乾掛斷電話,示意服務生點餐,他翻了兩頁菜單,抬起頭問我,「想吃什麼。」
我沒答覆他,而是托腮打量他的神色,「恭喜馮先生了。」
他置若罔聞,瀏覽著菜單,「糯米排骨對口味嗎。」
我說,「點你愛吃的,慶祝一下。」
馮斯乾面無表情,最終敲定了兩葷三素,隨即合住菜單,侍者離去後,他鬆了松勒緊的領口,「她懷孕,你興奮什麼。」
我反問,「馮先生是不是太冷靜了。」
馮斯乾打開帕子,墊在西褲上,「沒什麼不冷靜的。」
我表現得尤為開心,「馮太太懷孕,我就清淨了。」
他並未生氣,捲起半截襯衣袖子纏在手肘位置,銀藍色的腕錶在燈光下熠熠生輝,散發出海洋的顏色,「最近是顧不上你。」
我輕叩著搭在陶瓷托上的湯匙,「一個月?」
馮斯乾淡淡嗯。
我取出餐具,咬著筷子頭,「零幾天,還是差幾天啊。」
他不咸不淡撩眼皮,眼神也陰晴不定,我沒吭聲,低下頭斟茶。
問到痛處了,甭管感情好壞,合法的證還在,男人就最忌諱不明不白的事了。
我舉起杯子擋住自己笑臉。
這頓飯我津津有味,馮斯乾有些索然無味,他本來就很控制飲食,保證身材的緊實度,不增一絲贅肉,今晚殷怡的插曲導致他整個人心不在焉,吃得更少了。
我反覆審視他,但完全看不破他此刻的心情,和往常無異,過分鎮定。
從蘇岳樓出來,馮斯乾先送我回瀾春灣,我在院子裡下車,徑直往大門走,他在背後叫住我,「韓卿。」
我止步扭頭,路燈灑下的橘光格外朦朧,籠罩於他眉眼,不亮不暗,卻足夠攝人心魄。我髮絲在風中飄蕩,小指似有若無捋開,嬌嬈的狐狸眼漾著淺笑,戲弄的腔調,「怎麼,馮先生不捨得走呀?」
馮斯乾摩挲著方向盤綁住的棕色羊皮套,壓根沒開口,好半晌,他一踩油門,從我面前拂塵而去。
男人的欲言又止,往往都存在深意,基本兩個極端,要麼是急速進階到熾烈的愛意,要麼是心存愧疚打算分手,無一例外。顯然馮斯乾對我不屬於後者,我舔了舔嘴唇,眯著眼目送他駕車駛離。
華京董事長夫人懷孕的消息在第三天小範圍流傳開了,馮斯乾始終沒露面,《財經人物》的記者蜂擁聚集到華京大樓,公關部經理出面宣告,馮董的私事不便過多向外界透露。這耐人尋味的一句,算是蓋章了傳言的真實性。
我中午在客廳看家庭影院,接到裘太太的一通電話。
裘太太是我二十三歲那年的僱主,可遇不可求的大方,我名下有一間85平米的公寓,是我從他老公的紅顏知己手裡追回的,上繳裘太太的時候,她大手一揮獎勵我了,她後來還給我介紹了四個客戶,最震撼我的這四個客戶的老公有共同的紅顏知己,我剛滅了一個,接下一單生意時,又碰見那個女人了,連她都服了,問我收多少錢,她雙倍給我,饒了她。通過裘太太這趟線我體會到有錢人的圈子真亂。
她在電話里約我下午兩點江城大劇院看西廂記。
裘太太和她老公全是越劇迷,我當初設計她老公就在劇院認識的,她老公挺費勁,我花費的心思僅次於馮斯乾,據裘太太自述他們結婚二十七年,她老公一共有六位紅顏知己,清一色的越劇演員,因此我的出場也在戲台上,我突擊了半個月的戲曲,唱功差點,可扮相特靚,白娘子的裝扮甩幾下袖子,暗送個秋波,前腳謝幕後腳就拿下了。
我對看戲不感興趣,可趁這由頭能辦正經事,我二話不說答應了。
我換了一件娃娃領的長裙,長度恰好遮住腳踝的傷,墨綠色的絲絨顯得皮膚像滷水豆腐一樣白,我拎包下樓,保鏢站在樓梯口堵住我,「韓小姐,您出門嗎?」
我回答,「看戲。」
馮斯乾離開時沒說軟禁我,只說盯緊了,其餘滿足我的正常要求,保鏢沒拒絕,跟著我坐上車。
我到達江城大劇院門口,裘太太朝我招手,我迎上前,她瞧見我身後尾隨的黑衣保鏢,她挺知趣的,沒多問,挽著我入席。
戲已經開場了,我和裘太太在第二排中央的VIP席位落座,保鏢隔了一排站立,居高臨下的角度能清晰觀察到我任何舉動,我瞥了一眼裘太太擱在兩張座椅中間的愛馬仕包,金色的手機邊緣若隱若現,我的手機被馮斯乾沒收了,我想要聯繫誰只能當他面,今天我肯陪裘太太聽戲,就衝著這個。
保鏢全程監控,不方便打電話,我稍有大動作他立即就發現,我假裝看戲壓低聲問裘太太,「我手機沒電了,您的能借我嗎。」
裘太太擰開鉑金扣正要掏出,我不露聲色扼住她手腕,「我自己拿,您別動。」
她一愣,能嫁豪門的女人當然不簡單,裘太太頓時感到不對勁,「韓小姐,出什麼事了。」
我目視前方,「您看您的戲。」
她遲疑點頭,坐直了身子。
我小心翼翼抽出她包里的手機,可能老天都暗中幫忙了,她和我使用的是同款機型,我嫻熟摸索到簡訊箱,盲打了一行文字,又編輯號碼,幸好我把林宗易的號碼背熟了,關鍵時刻派上了用場。
我發送後,拉黑了他的號碼,防止林宗易回復。自始至終我身軀一動未動,保鏢半點沒發覺。
中途換場拉幕的間隙,我隱約聽到前排貴賓區有兩名女人提及馮斯乾,其中一名音色很熟悉,我餘光一掃,是那天跟范玲玲一起奚落我的太太,我還委託蔣芸調查了,她男人姓程,是一家跨國奢侈品牌的大中華區高層。
程太太問旁邊的短髮女人,「聽說馮斯乾的太太懷孕了?」
短髮女人說,「華京的內部公關都默認了。」
程太太譏笑,「我早晨看雜誌嚇了一跳,我當是韓卿那賤女人懷孕了。」
「黃太太和她有恩怨,她又沒招你。」
程太太翻白眼,「她不是什麼好鳥,黃威倒台,不正是她慫恿馮斯乾下手的嗎,真把自己看成鳳凰了,小丑而已,自己老婆懷孕了,馮斯乾能不寶貝嗎。那是正根獨苗,只要男人抱上兒子啊,外面的花花草草就靠邊站了。再過幾年,她還想傍馮斯乾?」
我事不關己看戲台,仿佛她們在議論別人的故事,倒是裘太太挺尷尬,我安慰她,「她們罵我是應當的,別掃了您的興致。」
裘太太鄭重其事說,「韓小姐,我知道您不是她們口中那樣人,您一定有苦衷。」
我笑了,「多謝您信任了。」
我幹這行多年,替原配打跑的別有企圖的女人不計其數,可所有的功勞在一場風波之後都化為烏有。這世道踏錯半步,哪怕迫不得已,沒人關心你經歷了什麼,正處於何種水深火熱的苦難里,只會討伐片面的結果。
「華京分公司的老總,昨晚被釋放了。」
我原本淡定的視線立刻投向那邊。
短髮女人一臉詫異,「不是說至少栽進去七八年嗎。」
程太太喝著茶,「項目材料上動點手腳,沒發生事故就不算大麻煩,罰了七千多萬,封了工程,罰款據說是馮斯乾從自己腰包里拿的,不是企業的公款。」
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。
裘太太擔心我受影響,看完三分之二就拉著我退場了,送她上車之際,我主動約她周末吃西餐,她思索了幾秒,告訴我娘家即將有喜事,她周末準備買一套三金,問我是否有空。
我馬上說,「有空,那咱們還約定周末下午兩點。」
我和她道別,坐車回到瀾春灣,保姆煮了一桌菜正在餐廳等我,她擺好拖鞋幫我換上,「韓小姐,先生晚上過來。」
我踩著拖鞋上樓,「我不餓。」
她怔住,「您喝一碗藥膳吧。」
我反手摔上門,倒在床榻上望向天花板失神。
這次殷怡懷孕對雙方都發揮了巨大價值,不僅救出情夫,還給馮斯乾解圍了,有孩子聯姻就牢固,殷沛東對於他獨攬大權的顧慮也打消了。之所以放紀維鈞一馬,想必是殷怡開出的條件,馮斯乾攝取到好處了,自然也要給她好處。殷怡說他們是名義婚姻,有沒有偶爾的夫妻之實沒深入談,紀維鈞至今關押了一個月,如果超出一個月就是紀維鈞的,不足一月就是馮斯乾的,殷怡早就盤算好籌碼和他談交易,她這點伎倆其實瞞不了馮斯乾,我越來越猜不透門道了。
我琢磨到深夜也沒琢磨出準確答案,十一點的鐘聲敲過,馮斯乾的銀色賓利駛入庭院,我聽見汽車熄火,拉開被子裝睡。
他走上二樓,推門進來,江城的夜露極重,行走時帶入一股潮濕陰冷的風,我蜷縮著打個寒戰。馮斯乾似乎非常疲憊,連領帶都沒解開,脫了西裝便坐在沙發上,用力揉著額頭,他眉間緊蹙,許久未舒展。
我不聲不響側躺在床上,借著朦朧的月色凝望他,他以為我睡著,沒有驚醒我,在保姆進屋送醒酒藥時,他比劃了噤聲的手勢,「睡多久了。」
「九點就睡下了。」
馮斯乾接過藥丸,含在唇齒間,保姆遞上水杯,「先生,韓小姐白天出去了一趟。」
他手從太陽穴挪開,「去哪了。」
保姆說,「去大劇院聽戲了。」
馮斯乾輕笑,「她聽戲?」
保姆也笑,「是不愛聽,回來不高興。」
馮斯乾笑容一斂,他沒說什麼,喝完水交給保姆空杯,起身到浴室洗漱。
我目不轉睛定格在門扉上的磨砂窗口,馮斯乾脫衣服的影像上面晃動著,他是那種只一副模糊的輪廓就相當精緻沉穩的男人。我從相片裡初見他,將他定型為陳年的酒,很烈,辣喉卻回甘,餘味無窮,令人上頭。他具備帶毒的魔力,潤物細無聲掠奪一個人的情感,再歇斯底里的狂野激發一個人的欲望。
假設他和殷怡的婚姻,不是建立在破壞她與另一個男人戀情的基礎上,殷怡絕對會愛上馮斯乾,無論她最初對他多麼牴觸,沒有女人能抗拒馮斯乾,就像沒有男人能抗拒金錢和權勢的誘惑,而馮斯乾本身的誘惑,比金錢權勢更具殺傷力。
我猶如墮入一張大網,它到處是漏洞,漏掉人性,理智,膽量,卻唯獨漏不掉陷入網中的人。
我深吸氣,強迫自己從馮斯乾編織的網內奮力爬出。
裡面激盪的水聲戛然而止時,我閉上眼,馮斯乾熄燈邁出浴室,走到床邊,他像是在看著我,時間靜止好一會兒,我裝不下去了,胳膊被壓麻了,我剛一動彈,馮斯乾就察覺到,他裹睡袍的姿勢一頓,「醒了。」
我冷哼,背過身不搭理他。
馮斯乾一把摁住我肩膀,制止了我翻身,我平躺仰視他。
「哼什麼。」他嗓音含著笑,「說你脾氣大還來勁了。」
我拂開他手,「馮太太懷孕了,你不在家陪她來瀾春灣幹什麼。怕我跑了?」
他眼尾的笑紋愈加深邃,「你跑得了嗎。」
我又哼了一聲,「跑不了我自殺,你留著一具屍體嗎?」
馮斯乾臉色一沉,他捏住我臉蛋,「你最好打消不該有的念頭,這世上有許多比死更折磨人的招數。」
我別開頭,不敢鬧了,也不服軟。
馮斯乾無意跟我動怒,他見我老實了也鬆開手,將我耳鬢散亂的髮絲撩開,整張面孔暴露在蒼白的月光深處,「聽什麼戲了。」
我懶洋洋咬指甲蓋,「西廂記。」
馮斯乾那張臉在濃重的夜色里形容不出的清朗俊美,「張生和崔鶯鶯嗎。」
我沒忍住咧嘴笑,「你也知道啊?」
他說,「殷怡母親喜歡,以前陪席過。」他掀開被子上床,倚著床頭的真皮墊,把我摟進懷裡,「好看嗎。」
我回憶著那場戲,「還行,挺熱鬧的,戲服也漂亮,扮張生的演員是大長臉,比我倆腦袋疊起來都長。」
馮斯乾眼底的笑快要溢出眼眶,「你果然去看熱鬧,聽不懂唱什麼。」
我枕在他胸口,拉扯著他腰間的束帶,兩根手指把玩,「裘太太約我周末到珠寶樓挑選項鍊,我能去嗎?」
馮斯乾沒回應。
我坐起,沒好氣向他下通牒,「你給個痛快話。」
他再次被逗笑,「你是求人的態度嗎。」
我重新躺下,蒙住頭,聲音發悶,「惹一肚子氣。」
馮斯乾扒開被子,露出我漲紅的面頰,「誰惹你這隻野貓了。」
我掙扎著搶過被子,又蓋得風,「看戲遇到馮太太的朋友了。」
馮斯乾何其精明,肯定了解女人多的地方閒言碎語多,他撫摸著我頭髮,「當你面講了。」
我越說越彆扭,「背地裡講還不行,非要當眾戳我脊梁骨嗎?」我噙著眼淚,抄起枕頭砸他,聲嘶力竭哭喊,「你要是放了我,我至於受委屈嗎?你把新聞壓下,但她們長嘴巴了,紙包不住火。」
馮斯乾僅剩那點溫和也蕩然無存,他面容陰鬱,平靜注視著我。
我意識到火候有點過了,情緒立馬收住,溫熱的淚珠滴在他手背,我力氣柔柔軟軟,為他擦拭乾淨,然後褪掉睡裙,露著光潔的脊背和雙腿。
馮斯乾明白我的意思,他粗糲乾燥的指腹流連在我脊骨,觸及腰窩的一霎,我癢得輕顫,他俯下身親吻背部的肌膚,掠過每一處後,他停在我腰肢,鼻尖氣息滾燙似火,「傷沒好,睡吧。」
他抱住我身體,我等了七八分鐘,黑暗之中只有他均勻的呼吸傳出,噴薄在我後頸,馮斯乾果真沒動,我緊繃的四肢終於慢慢放鬆下來。
對付馮斯乾要改套路,虛情假意不管用了,他已經防備我了,表面越是順從他,他越是懷疑我玩陰謀,我真的禁不起他那事上折騰,我如今既要避免吃苦頭還要謀出路,先降低他的警惕,他鬆懈了我才有機會闖出籠子。我絕不認命當一個見不得光的女人,一旦殷怡未來生下孩子心態變了,開始捍衛婚姻,不可能讓我好過,他們彼此有顧忌無法撕破臉,怒火百分百撒在我身上。
馮斯乾好像挺吃我現在的這套,他原則是我犯性子沒事,騙他是大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