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章 懲罰
2024-10-04 17:47:22 作者: 玉堂
殷沛東蹙眉不語。
馮斯乾坐在梨木桌的一側,國畫屏風半扇合攏,半扇直敞,他被虛掩在合攏的那半扇後,紋繡的紅梅圖淹沒了他英挺身軀,滲出一股極端的氣場,他同樣不語,垂眸飲了一口茶。
凌厲,危險,沉鬱,表面又風平浪靜。凡是能夠被旁觀者洞悉的情緒,馮斯乾全部刻意收斂,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。
我想到關宸透露的關於殷沛東剷除麻煩的手段,不由打個冷戰,如果他認定新聞是真,我絕對算是他的眼中釘。他看中馮斯乾重利輕色,才會用利益作誘餌,賭注聯姻後他會為殷家所用,和殷怡也能相敬如賓到老,一旦他在婚姻之外生出二心,萬一遇到段位高的女人逼婚,殷沛東活著能駕馭,哪天死了,殷怡沒本事制衡馮斯乾,殷家肯定姓馮了。所以他百分百會朝我下手,龍頭企業背後都有三教九流的人脈,他玩陰的我可扛不住。
既然林宗易出面救我一命,我索性順水推舟了,總不好把他晾在那。
我朝他走過去,拉住他袖口輕聲說,「宗易,媒體又胡亂報導,將馮董都拉下水了,引發這麼大的誤會。」
我的親昵舉動讓林宗易始料未及,他注視我,眉眼笑意極深,「現在澄清不遲。」
我溫順點頭,「都怪你,廟會逛一半去接客戶,你當時在場哪至於鬧出緋聞啊。」
林宗易十分寵溺揉了揉我頭髮,「我的錯,以後陪你最重要,好不好。」
我羞澀拍掉他手,「煩不煩啊,有外人在,注意點。」
他笑意越發濃了。
殷沛東瞧著這一幕,雖然萬分恩愛,可差了點什麼,所差的這半寸,令他不很相信,「宗易,怎麼沒聽你講。」
林宗易扶著我坐下,隨即正色向殷沛東解釋,「緣分到了,順理成章。只是對外還不曾公開,姐夫和斯乾是最先了解消息的。」
殷沛東打量我,「你口音不是江城本地人。」
我恭敬回答,「籍貫在南京。」
他斟了一杯茶,「家中有什麼人。」
「父親在監獄,判了無期,母親六年前去世。」
他們三個人一同望向我。
殷沛東眼睛無比銳利定格在林宗易略微詫異的臉上,「你不知情嗎。」
林宗易重新坐好,「我知情。」
殷沛東問,「那你看她做什麼。」
林宗易相當從容鎮定,「我自己的女人我不看,莫非給旁人看嗎。」
馮斯乾此刻眼神正流連過我,他聞言移向林宗易,四目相視間,兩人唇邊都綻開一絲詭譎莫測的笑紋。
殷沛東若有所思搖晃玻璃杯,「什麼罪。」
我說,「我不想提。」
他抬起頭,「宗易算是半個殷家人,他選擇什麼背景的女人,殷家有權掌握。」
我依然沒回應。
林宗易牽住我手,「韓卿不願提,就不提了。」
殷沛東將杯子重重一擲,「宗易,你不要識人不清。」
林宗易表情也冷淡許多,「姐夫識人很清嗎?」
殷沛東面色鐵青,「親屬是罪犯,你索文的前途,我殷家的聲譽,要顏面掃地嗎。」
我一言不發捏著拳。
林宗易也未再多言,他乾燥溫暖的掌心覆在我手背,安慰般緊了緊,示意我別擔憂。
在他們起爭執後,包間內良久鴉雀無聲,林宗易摩挲著帕子一角的松柏,神色無波無瀾,「我敢要,就敢認。有什麼風波也輪不到殷家擔。」
殷沛東才揀起銀筷夾一塊醉鴨,沒來得及入口,又沉著臉放回。
就在這樣微妙的氣氛里,馮斯乾忽然笑了一聲,他盯著斜對面的林宗易,「原來宗易與我的助理還有這層關係。」
林宗易也反駁回去,「斯乾,我的私事,難道還一一向你匯報嗎。」
馮斯乾語氣耐人尋味,「僅僅是好奇,韓助理可從未提過。」他目光不陰不陽拂過我,「來華京之後嗎。」
林宗易說,「最近。」
馮斯乾撣了撣西褲壓根不存在的灰塵,「我問你。韓卿。」
我一僵。
林宗易帶點陰惻惻的怒意,「斯乾,你管太多了。」
馮斯乾這節骨眼失手碰灑了茶杯,褐色茶水傾瀉出,從桌布流下,他對殷沛東打了招呼,直奔走廊,經過我身邊時沒有多作停留,也沒關注我。
我不著痕跡鬆了口氣。
大約六七分鐘,馮斯乾返回包廂,他落座說,「殷怡湊巧在這邊商場。」
殷沛東舀了一勺蟹黃蛋羹,鋪在碗底沒吃,「她要來。」
馮斯乾淡淡嗯,「很快到。」
殷沛東心不在焉攪拌著蛋羹,他右側的關宸小聲說,「要不我先迴避,殷怡一直討厭我。」
殷沛東尚未答覆她,包廂門從外面被推開,殷怡一邊進來一邊喊斯乾,「天大的喜訊啊,舅舅還瞞著我。」
馮斯乾自然而然用懷抱接住興奮撲上前的殷怡,「你倒是積極。」
殷怡的確是匆匆趕來的,她喘得很厲害,「不積極哪行啊,舅舅三十八年唯一一次承認自己有女友,之前我親眼所見他帶著女人回別墅,他只說是女伴,他的女伴都組成女兒國了。」
馮斯乾笑著和林宗易說,「宗易,你似乎風評不佳,殷怡都清楚你對女人的真面目。」
林宗易也笑,「收心了,不行嗎。」
「能讓我舅舅收心的女人,一定不簡單,我可要好好見一見。」
殷怡繞過餐桌走向我,「這位是我未來舅媽嗎?」
我閉上眼豁出去了,站起轉向殷怡,她看清女人是我,當即愣住。
林宗易指腹頗有節奏叩擊杯壁,包間內頃刻迴蕩著清脆的聲響,我笑不出,只勉強勾了勾嘴角。
殷怡拽住我手,「韓卿,你到底在幹什麼。」
她搞不懂哪個環節出問題了,不可置信問林宗易,「舅舅,她是你女友?」
殷怡感到太震撼也太可笑,「舅舅,你又在想什麼,你明知——」她後半句及時剎車,咽回喉嚨。
林宗易漫不經心撩眼皮,「看來斯乾平日太驕縱你,都插手到舅舅頭上了。」
他撂下這句,眼角餘光不咸不淡掃過殷怡,釋放的寒意深不可測。
林宗易生了一雙風流含情的桃花眼,卻半點不文弱,魁梧,寬闊,結實,所有形容男人英武的詞語用在他身上皆不為過。
殷怡在空中和他視線狹路相逢,拉扯我的動作一滯。
她反應過來林宗易在警告她留有餘地,她深吸氣平復了片刻,「舅舅有喜歡的女人,是好事。」她扭頭問殷沛東,「爸,您覺得呢?」
馮斯乾眼底噙著淺笑,欣賞這副各懷鬼胎的混亂局面。
殷怡沒等到殷沛東的回覆,她自顧自說,「舅舅,記得請我和斯乾喝喜酒,韓卿比你那群女伴乾淨可靠得多。」
林宗易睥睨殷怡,在她額頭輕點了一下,「喝喜酒早了些。怎麼,你還打算親自選舅媽。」
殷怡一本正經,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,當然配不上我舅舅。」
殷沛東全程沉默喝酒,直到殷怡提及配不配,他才慢悠悠接茬,「宗易,你是草率了。」
林宗易端起杯子,他並未倒酒,而是倒了茶,他凝視杯口漂浮的茶葉末,「我不需要一位助力我的女人,我只需要自己喜歡的。這點,我與斯乾是大不一樣。」他似笑非笑,「對嗎,外甥女婿。」
馮斯乾不露聲色看了關宸一眼,關宸在這時站出,她俯下身挽著殷沛東的胳膊,柔聲提醒他,「沛東,該去醫院了。」
殷沛東正好被吵得頭疼,他任由關宸攙扶自己起來,「聯繫了醫生。」
關宸極盡賢惠體貼,「老規矩,還是王主任。」
殷怡憋了一肚子火沒處撒,她突然擋住關宸,發出輕賤她的冷笑,「關小姐連我父親的身體都照顧不妥,在殷家只會吃香喝辣嗎?」
關宸沒有理會她,徑直往包廂外走。
一個歲數比自己還年輕的後媽迷惑住了父親要取代親媽的地位,殷怡早就不順氣了,關宸的無視更是催化了她的反感,她反手一巴掌甩在關宸的左臉,「不知廉恥的女人,耍花招傍個老頭子,再沒有比你更不要臉的了。」
這一巴掌換來長達數秒的僵持,當關宸捂著臉落淚的一霎,殷沛東舉起了手,對準殷怡左臉也要劈下去,「沛東!」關宸情急之下扎進殷沛東懷裡阻止他,語調哽咽,「為了我不值得,那是你女兒。」
殷沛東心疼摟住她,「小宸,你受委屈了。」
關宸淚眼朦朧,埋在他胸口壓抑著哭聲。
殷怡萬萬沒料到父親會為一個外來的女人對自己動手,「我母親才過世兩年!」她哭腔湧上,「而你卻和這個女人來往了三年?」
馮斯乾在這一刻抱住殷怡,挨著她耳畔安撫,「適可而止。」
殷怡咬著牙,終是沒有繼續吼出來。
關宸的哭聲快要抑制不了,在殷沛東臂彎內抽搐。
我躲在角落給關宸打分,演技過於膚淺,不深刻,沒走心,十分滿分的話,我最多打三分,我要是這種技術,都接不著單子。殷沛東純粹是昏頭了,被關宸拿捏住了,女人的智商在不愛一個男人時最高,男人的理智在著迷一個女人時最弱,顯然他被馮斯乾布下的這顆棋子蒙蔽了雙眼。
我津津有味觀摩著,林宗易不知何時也走到我身後,觀察我好一會兒,他嗓音含著笑,「你琢磨什麼呢。」
我脫口而出,「她的演技太模式化了。」
林宗易挑眉,「是沒韓助理演得逼真。」
「我業務多,千錘百鍊,她只對付殷沛東一個,業務水準不翻新,必然要退步。」
林宗易徹底笑出聲。
我整個人猝然清醒,本能後退了半步,卻不偏不倚撞上他胸膛,硬邦邦的肌肉鉻了我腋下最的肉,我痛得眼冒金星。
馮斯乾哄好了殷怡,側身徵詢殷沛東,「岳父,我開車送您。」
殷沛東丟掉擦拭關宸眼淚的紙巾,「宗易,順路嗎。」
林宗易拾起掛在椅背的羊絨大衣,「不順路,我送韓卿。」
殷怡並沒同意林宗易的安排,「舅舅,我和韓卿有話說。」
林宗易眯著眼審視她。
殷怡說,「我開車了,我會平安送她回住處。」
我朝林宗易點了下頭。
我跟馮太太確實早晚都要談談了。
林宗易應該也有急事,他在席間反覆看腕錶估摸時間,我答應殷怡的要求後,他自然沒立場帶我走了。
我站在原地目送他們離去,馮斯乾是華京集團的執掌者,也是社會的權謀漩渦里千千萬萬個浪頭之一,只不過比其他人處於更高的位置,擁有優先脫險和上岸的機會。可他上得了岸嗎,他當初決定當殷沛東的傀儡,就意味著他不會上岸。權欲具備那麼強大的吸引力和毀滅性,掌控別人是那麼舒服,他已經不甘心抽身,他只想要激起更洶湧的漩渦。
華京太龐大了,欲望,人性,詭計,侵吞,甚至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遊戲,在這個足夠大的地方隨時充滿掠奪與覆滅。這是一場自上而下的盤剝,除了金字塔尖的人,沒誰有說不的權利。
而我的處境也正在悄然改變,我不再是獵手,我淪為了馮斯乾的獵物。
殷怡合住門,面無表情質問,「韓小姐,你什麼意思。」
我如實坦白,「今天是意外。殷先生看過您丈夫和我的爆料,他很不滿,林董是替我解圍。」
她皺著眉頭。
我神情凝重,「林董化解了一些,但疑心還有。殷先生的手腕,我恐怕凶多吉少。」
殷怡也等不及了,「你把證據給我,我找人送你出國避風頭,等國內太平了我再接你回來。」
我默不作聲。
殷怡的態度有點激動,「韓小姐,我不希望我們迎來反目的一天。」她一針見血,「我現在懷疑你不是真心為我效力了。」
她逼近我,「你才二十六歲,這碗飯起碼還能吃幾年,但是你背叛僱主自毀信譽,你往後不準備做生意了嗎。」
我呼出一口氣,「馮太太,離婚不是您認為的那樣容易,你是否深入想過,殷董為何搭線聯姻,讓馮董娶您,您是殷家的女兒,有義務為殷家承擔,馮董很明白這點。」
殷怡恢復了冷靜,「我認為什麼,不關韓小姐的事。」
我暗示她,「您也許會後悔。」
殷怡根本聽不進去,她下通牒,「一星期,我給你最後的通融,視頻和照片不交到我手上,韓小姐等著和自己昔年的故人打官司吧。」
殷怡說完從樓梯離開。
我又站了好半晌,也離開瞭望海樓。
我乘坐計程車回到出租屋,在樓道里找鑰匙時,隱約嗅到一陣浮動的暗香,是松木和龍涎香的氣味,厚重又性感,由遠及近飄蕩而至,無聲無息地將我包圍。
這味道,我太熟悉了。
我立馬回過身面朝天窗,借著一束微弱的路燈搜尋他,終於在最陰暗的牆根下發現了馮斯乾的身影。
他一步步向我走來,緩緩止步於半米之遙的消防栓旁。
我沙啞開口,「你沒回家。」
他逆著黯淡至極的月光,「開門。」
我沒動。
馮斯乾抬眼看我,「讓你開門。」
他分明無喜無怒,眼裡更平靜,卻好像下一秒會幻化為帶有劇毒的蟒蛇。我受他的控制無力反抗,開鎖的手也情不自禁發抖,我難以說清在得知馮斯乾無法終止婚姻的時候,自己是怎樣的心情。我真真切切動搖過,最嚴重的動搖,險些被衝動打敗。可今晚發生的一切,仿佛那夜的宮燈,燃盡的剎那象徵著死去。
我對馮斯乾萌生的那一點不該有的感情,也如蠟燭灰飛煙滅。
他的情與欲,永遠沒有光明。
我打開門,剛把鑰匙放在鞋柜上,馮斯乾觸碰我的制服,我聽到皮帶扣彈開的動靜,金屬的摩擦聲打破這一夜的寂靜,黑暗中如此驚心動魄。寒浸浸的扣飾掠過溫熱肌膚,像冰與火的廝纏,凍得我頭皮發麻,身子也緊繃。
「林宗易最大的樂趣就是製造禍亂再置之度外,與自己利益無關他絕不沾身,更沒耐性無緣無故陪你演這場戲。」
馮斯乾西褲墜在膝間,「沒什麼想告訴我的嗎。」
「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說這些。」馮斯乾全身的重量壓在我背部,我幾乎窒息,連正常的心跳也困難,「我和他一共才見了四次。」
「四次。」馮斯乾手臂圈住我,我退無可退,只感覺踩在萬丈懸崖的邊緣,生與死只在馮斯乾一念。
「網撒得這麼大。一條大魚不夠餵飽胃口,要兩條嗎。」
我崩潰搖頭。
他沒有吻我,沒給予任何一個吻,「韓卿,騙我的人一向沒有好下場,騙我的同時還釣著另一個男人,更加沒有好下場。」
我臉頰貼在老舊的牆壁,鬆動發黃的牆灰因為上下碾磨頓時掉落大片,沿著襯衣的領口滑入。
他面孔浮著一層虛虛無無的汗,由眉骨流淌順延而下,凝固在高挺白皙的鼻尖,再滴落我脊骨。
動人心魄,攝人心魂。
馮斯乾居高臨下俯視我,我猶如被海嘯卷上沙灘的魚,垂死掙扎看著他。
我渴求氧氣,他攥著我賴以求生的氧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