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章 金絲雀
2024-10-04 17:47:22 作者: 玉堂
我筋疲力盡匍匐在車門,像是死裡逃生一般。這一場激起馮斯乾怒火的廝磨,致使他領帶全是擠壓的褶痕,歪歪扭扭吊在頸口,他索性扯下丟出車窗,「韓卿。」
我整個人一顫。
「我給過你機會。」
他確實給我機會了,他賭了一把,賭我會不會出賣他,儘管他賭輸了,可馮斯乾只會把輸的後果加注在我頭上,不過他既然肯給機會,證明他留有餘地,我服個軟,他不至於將我逼上絕路。
我淚眼朦朧,「馮先生冤枉我了。視頻,照片,任何我都不會交給馮太太。」
他冷笑不語。
「我不能不見她,不滿足她的要求她會另闢蹊徑,我擔心她對馮先生不利。即使馮先生沒來,其實我也想好對策敷衍她了,證據不可能落入馮太太手裡。」我硬著頭皮握住他手,「李文博是馮先生解決的,蘇立也是馮先生擺平的,我怎會背叛您。」
馮斯乾面無表情看著我覆在他手背的那隻手,「不撒謊你做不到是嗎。」
司機在馬路牙子上拆了一包煙,差不多抽完半盒才上來,我吮掉嘴角一滴淚珠,收回手望向街道,淚痕被灌入的風雪吹乾,割得生疼。
汽車行駛過淮陽路交口,馮斯乾命令司機靠邊停。
停車的位置正對一棟獨立的三層酒樓,流光溢彩的匾額滾動著兩個字——唐宮。一家沒什麼知名度的酒樓,倒是門外泊著的十幾輛轎車拔高了這家酒樓的檔次,其中帕拉梅拉屬於最便宜的款型了。
我跟著馮斯乾下車,一名迎賓小姐在接待台刷卡登記,我瞥了一眼她的登記表,清一色的大老闆,別說名字了,姓氏都用大寫字母代替,後面尾隨一個職位,W總,L主任,Y董,私密性極強。
越是保密身份的場所,客人的來頭和服務的內容越不簡單,看來馮斯乾的夜生活並不單調,他公開示人的與隱藏的兩面反差挺大。
馮斯乾取了卡,乘坐直達電梯上六樓,剛出電梯就聽見歌舞奏樂聲,我們路過第一間包房,門上的掛牌是女子十二樂坊,我揭過門縫張望,一群姑娘在屏風後倒酒,披著半截真絲綢緞,窗下的紅木榻上有幾個男人在談笑風生,腦門禿得發亮,眉開眼笑點評著什麼。再往前走是仿造的華清池,四四方方的水池岸上站著唐裝服務生,一條龍的貴賓級服務。我也算正經見識過上流社會的銷金窟,一瓶酒五萬,一船果盤八千,和這兒比根本不值一提,唐宮的哪一間包廂不砸幾十萬出不了這扇門。
以我對馮斯乾的了解,他絕不是玩這麼開的男人,這趟肯定有其他原因。
他在走廊盡頭一個最大的包廂外停住,木門敞了三分之二,裡頭光線極其昏暗,一種高級場所的曖昧氛圍,我借著一簇若隱若現的燈火,才發現馮斯乾的西裝裡面穿了一件淡藍色的襯衣,我印象中他極少穿淺色系和艷色系,白皮膚男人不適合過於明亮的打扮,會降低莊重感,而灰色與黑色能夠加持成熟度,不可否認馮斯乾是天生的衣裳架子,沒有贅肉的身材穿什麼都好看,這件立領的版型顯得他特別英挺,頸部線條也修飾得緊緻又優雅。
他與紙醉金迷的地方看似格格不入,可融入的一刻又沒有人比他的味道更野。
馮斯乾顯然不常來唐宮,這次應該也一時興起,包廂內的人見到他都表現得非常意外,「馮董,您竟然大駕光臨了。」
馮斯乾笑著進門,「有我的位子嗎。」
為首的男人站起恭迎他,「當然,馮董賞臉,我們求之不得。」
馮斯乾在男人引領下入座,我一言不發隨侍在身後。
男人十分殷勤給他斟酒,「華京最近的項目似乎很多。」
馮斯乾慢條斯理夾一塊魚肉,「比不得蔣老闆旗下的企業效益好。」
蔣老闆大笑,「馮董太謙虛了,王明遠開發的新能源汽車零件,在江城是頭一份,眼紅他的商人比比皆是,可誰敢動他的蛋糕?王明遠花七千萬聘請了德國的技術團隊,和他搶肉吃能賠得傾家蕩產。馮董有魄力啊。您出馬就是一鍋端,他這回大手筆投資廠房,擴大了生產規模,合約都跟客戶簽了,如今廠房沒了,按期交不出零件,王明遠不知要虧損多少。」
馮斯乾波瀾不驚回應,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,這塊項目我瞄準很久了,就等一個時機。」
我沒忍住罵了一聲狗男人,我以為他對王明遠下手純粹替我出頭,原來是一箭雙鵰,他早就謀算好了,只不過順便做好事,我卻付出了一夜的代價,這筆買賣還是他賺大發了。
馮斯乾左邊一個剃著小平頭的男人這節骨眼湊上前,「馮董,隔壁的樂坊,據說很不錯。」
馮斯乾喝了一口酒,「怎樣不錯。」
男人意味深長,「舞跳得不錯,在江城可是大名鼎鼎。」
馮斯乾漫不經心側身,問一旁的我,「會跳舞嗎。」
我一愣,「我?」
馮斯乾搖晃著酒杯,「還有別人嗎。」
男人聽出馮斯乾想看我跳舞,他立即附和,「這位小姐會跳舞?不知道有沒有榮幸大飽眼福啊。」
我還沒來得及說不,直接被架上高處,騎虎難下了。
我強顏歡笑,「跳得不好。」
馮斯乾撂下杯子,一臉雲淡風輕,「隨便跳一支。」
男人也應聲,「大家熱鬧熱鬧而已嘛。」
我頓時明白了,馮斯乾帶我來唐宮目的是警告我,他捏死我易如反掌,沒有人救得了我。如果殷怡有本事抗衡他,在咖啡廳就亮明一切撕破臉了,可事實是近在咫尺的物證她都不敢拿,而聽話是我在馮斯乾身邊唯一的生路。
我感覺我們的關係徹底偏軌了,馮斯乾不放過我不止因為我踩了他的底線,攥著他的把柄,還因為他自己不想放了。
我實在沒法推辭,「那我換件衣服。」
男人很高興,招手吩咐侍者,「來,帶這位小姐換舞服。」
侍者帶著我到演藝人員的後台挑選衣服,我選中了一套印度舞蹈的服飾,然後由四名高大的男侍者簇擁著進包廂。力與美的衝擊,剛與柔的結合,掠過一道道菜餚的縫隙,在餐桌方寸間綻放,侍者撤場的同時,我將口袋裡的花瓣朝高空一拋,在一片粉白相間的混沌之中,牙齒咬住袖口藏匿的紅玫瑰,時而清晰顯現,時而又欲蓋彌彰。馮斯乾眼底的我道不盡的風情,他張嘴飲下一杯酒,一動不動觀望。
舞曲結束,摘掉頭巾隨手一甩,頭巾的一角拂過蔣老闆額頭,香氣蔓延,他醉得手一松,杯子倒在瓷盤內,傾灑了一大灘酒。
我跳下餐桌,走回馮斯乾身旁,「馮先生滿意嗎。」
他依然默不作聲。
我去後台換回自己的衣服,整整一下午,一箱又一箱的洋酒從9號包廂進送出,我也被灌下一瓶白蘭地,度數雖然不高,可禁不住灌得猛,有些暈頭轉向,直到晚上八點,馮斯乾終於提出離席。酒局最忌諱掃興,尤其帶來的女伴很受歡迎,喝得正盡興要退場,是駁對方顏面的事,不過馮斯乾的面子更大,沒人敢對他有所抱怨,他起身,他們也紛紛起立送他,我跟隨馮斯乾走出唐宮,他坐進后座,平時我也坐后座,但今晚我沒坐,而是邁上副駕駛,司機察覺我們之間不對勁,憋著沒出聲,使了個眼色提醒我系好安全帶,駕車開往馮斯乾的公寓。
開出一半拐彎的時候,自始至終沉默的馮斯乾忽然開口,「調頭。」
司機一怔,我扭頭,「馮先生不回家嗎。」
馮斯乾也喝了不少酒,精神很乏,聲音散漫消沉,「回你家。」
我呼吸驟然一緊。
司機目視前方,走了個神,軋過一處凹凸不平的坑窪,車身劇烈顛簸了一下,馮斯乾皺眉。
司機說,「抱歉馮董,我沒注意有陡坡。」
馮斯乾一向不是為難下屬的那種小氣上司,他沒吭聲。
我一路心不在焉,車泊在小區樓下都沒回過神,馮斯乾先下車,他敲擊了兩下玻璃,徑直進入樓道門。
我告訴司機,「你等著馮董,他上樓喝杯茶就下來。」
「韓助理。」他欲言又止,「馮董今夜還能離開嗎。」
我說,「離開。」
他思索了一會兒,「我等到一點,不下來我就走了。」
我點頭,「好。」
我擰開門鎖,馮斯乾先進屋,他脫了西裝往沙發上一扔,坐下焚了一支煙,「賭氣。」
我距離他半米,隔著一張茶几,官方的態度,「給老闆暖場助興是生活助理的分內之職。」
他食指和中指銜著菸蒂,透過繚繞的煙霧審視我,馮斯乾拿煙的手勢和多數人不同,最普遍是拇指和食指夾煙,他手勢特殊一些,但很耐看,像他的長相一樣,英氣耐看。
馮斯乾說,「你還會跳舞。」
我沒答覆,轉移話題說,「馮先生,我給您沏一杯茶。」
我稱呼刻意疏遠了,馮斯乾沒什麼反應,倚著沙發背閉目養神。
我摸出坤包里的常用手機,小心翼翼溜進衛生間。
這單生意把我折騰個半死,不僅露餡了還拿不著錢,連脫身都成問題了,馮斯乾的意思恐怕真打算讓我當金絲雀。
我撥通了蔣芸的號碼,「芸姐,江湖救急。」
江湖救急是我們行業的暗號,但凡碰上難纏的麻煩了,自己單打獨鬥搞不定了,發暗號搬救兵。我們私下比較團結,大家都深惡痛絕對老婆不好的男人,比如我的幾位前輩,有的老公長得帥,離婚後去追尋更好的生活了,有的老公富得流油,但流給外面的女人了,只有蔣芸是例外,她是親媽癌症缺錢,圖賺得多,反正每個女人都有一個身不由己的故事,從此化悲憤為力量,而且我們是高口碑拉回頭客,不存在資源分配不均的內訌,會抱團整治壞女人。
可惜我失算了,蔣芸一聽我求援,當場拒絕,「沒空。」
我急了,「你見死不救嗎?」
蔣芸鐵了心不管,「卿姐,馮斯乾的買賣啊,等於跟閻王爺打交道,你求哪個,哪個也沒空啊。」
我焦躁抓頭髮,「我這邊太複雜了,證據我搞到了,可現在抽不開身。」
後半句我沒說,我快要栽在馮斯乾手上了。
我終究把蔣芸磨得心軟了,「遠程支援,不深入戰場。」
我說,「成交。」
我終止通話,從衛生間出去,客廳里的馮斯乾襯衫扣子已經解了四五顆,袒露大半胸膛,空氣中瀰漫著厚重的酒味,燈光深處是他似醉非醉的模樣。
他聽到動靜睜開眼,視線定格在我雙手,我面不改色胡謅,「茶葉沒了,白開水行嗎。」
馮斯乾淡淡嗯。
我剛要進廚房燒水,蔣芸的電話及時打了進來,我開啟免提。
「韓卿...」她半死不活的壓低聲,「我要完了。」
我大驚失色,「芸姐,你出什麼事了?」
她咳嗽著,「肺癌。」
我險些噎住,太拼了,我欠她的人情這輩子還不起了。
我迅速入戲,「還能活多久。」
蔣芸沒料到我會詳細開展劇情,她遲疑著,「一星期?」
我暗示,「一星期啊...」我牙縫裡蹦出含糊不清的三個字,「太長了。」
她收到暗示改口,「也可能活不過今天了,我想見你最後一面。」
我哭著,「我馬上去見你。」
我掛斷電話,助演殺青了,主角還要圓滿地收個尾,我捂住嘴壓抑自己的崩潰,埋在手心嗚咽,無力的沿著沙發扶手滑下,跌坐在地,肩膀時不時抽搐,將一副悲慘克制的形象演繹得無比生動。
我趁機用餘光偷偷窺馮斯乾,他叼著煙注視我,神色晦暗不明。
我抽搭的上氣不接下氣,「馮先生,我出門一趟。」
馮斯乾抬腕看表,「十點半了。」
我沒懂他強調時辰幹什麼,繼續梨花帶雨啜泣。
他猛吸一口煙,「她不是活不過今天嗎,還剩一個半小時。」
我無言以對。
馮斯乾鼻腔內溢出兩縷霧氣,他做這個動作簡直無可形容的魅力,再搭配結實飽滿的胸肌和鎖骨,純種的硬漢。
「你來不及見她最後一面了。」他朝浴室方向揚下巴,「去洗澡。」
我深吸氣,「馮先生,我朋友要死了,我沒心情洗澡。」
「什麼朋友。」他嗑了嗑菸灰,「和你同行,騙子嗎。」
我說,「隨你怎麼想。」
我轉身直奔玄關,馮斯乾在背後叫住我,「等會。」
我步伐不由自主一頓。
他把菸頭戳在菸灰缸里碾斷,「過來。」
我沒動。
他盯著我,語氣陰冷,「過來。」
我不情不願走回去。
馮斯乾眼神鎖定在我臉上,「坐下來。」
我正要坐,他伸手攬住我身體,我措手不及被他拉進懷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