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3頁
2023-09-05 19:06:04 作者: 西鹿丸
多年後,葉述安回想起這潭死水旁的樹影搖曳,仿佛這只是尋滄王宮中一個尋常的下午,然而令他記憶深刻的是,自己在這短短的一天裡,便接連做了兩個錯誤的決定。
第一個錯誤決定,是沒有就地擊殺老僕。
當時的他出於對齊老青一番說辭的質疑,並不能確定那個多次實踐而得出的發現,齊老青是否真的未曾與第三個人或更多人透露,那是絕對不可傳播於世的食人規律,多一個人得知,都是無法想像的風險。因此他選擇命人將齊老青與那位老者一起帶回礫城暫押,這致使齊老青在途中逃脫,而在日後,他再次尋到齊老青時,這老僕早已將食人的規律踐行得爐火純青,血肉疊加出的力量是超乎常理的強大,死士在多次追捕中拿他根本無可奈何。
這些都是後話。眼下的第二個錯誤決定,是他追隨了那個背影。
那時他剛剛擒了齊老青離開尋滄王宮,走出不過三條街的距離,便看見一個年輕人正轉過街角。
那個人的身形已經有些陌生,但只那一瞬,葉述安還是認出了他。
他讓其他人先行一步,自己隻身一人追了上去。
葉述安跟在那人身後,保持著一定的距離,悄無聲息,他看那背影的身形已經抽長,孱弱的曾經在他身上尋不到痕跡。已經是兩年過去,足以改變太多東西。
尋滄王宮附近的長街早已廢棄,那人一路走,越走越偏僻,步伐漸緩,直至一處無人巷尾,他停下腳步。
「一直跟著我做什麼?」那人沒有回頭,只是站在原地問。
葉述安太久沒有聽到這道聲音,他看著那人背影,手中劍沒能出鞘,卻開了口,「雲灼。」
在這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,葉述安都難以忘記這一幕回眸,那雙眼藏在夜色中,含在詩文里,這成為他午夜夢回或翻閱帳目時常常冒出的閃念。
而在那條無人得知的小巷中,雲灼分明只是回過頭,看向他,再普通不過的動作,面容是曾經的面容,他看見他眼下一道傷痕。
「好久不見,酒樓一敘?」
葉述安對雲灼笑著說話,像從前一樣。
尋滄都城百廢待興,只一家酒樓開門,葉述安和雲灼找了個頂樓角落的雅間,周遭很安靜,一樓大堂有杯盞相碰,交談笑鬧聲遠得如同另一個世界。
菜上得挺快,都是葉述安點的。雲灼口味挑剔,愛吃的菜色也就那麼幾個,翻來覆去地輪換著吃,單調反覆,其它再驚艷的美味,他也沒興趣動筷。這些葉述安都記得很清楚。
窗外夕陽沉落,日暮的光將長街上每個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長。
雲灼在看窗外,一直沒有說話。
等到菜上齊,葉述安面前的酒盞已經在添第三次,「你眼睛下面,是怎麼了?」
雲灼轉回頭,「劃傷。」
「什麼劃傷能深到留疤?」葉述安道。
「摔了一跤。」雲灼道。
什麼事能讓雲灼摔這樣狠狠一跤?他從小對自己的軀體便掌控得精準,況且這道傷痕明顯是創傷後未能得到及時處理而遺留下的。葉述安垂下視線,沒有再繼續問下去。
後面的對話涉及得廣泛而零散,大多時候是葉述安在說,雲灼在聽,從前也常常是這樣,所以葉述安並沒有覺得難堪。此時話語若是刻意避開雲歸谷不談,反而顯得做賊心虛,畢竟雲歸現在是天下流言的風口浪尖,世交之家,深厚摯友,怎能不關切兩句。
雲灼說除了他所有人都死了。三言兩語,將雲歸谷的結局說的簡略。
他整個人是一種狀似平靜的淡漠,看似寡言,實則是啞。言語失聲,情緒啞掉,任何人與他之間都像隔了一層虛無縹緲的霧,看不透幽深眼底究竟藏了什麼。
葉述安陷入長久的沉默,目光被那道傷痕抓取,一位倖存的不幸。
人有時候也許就是這樣,兩年裡閉目塞耳,不去接觸,便可以不去感知自己給他人帶來的災難,而他坐在都城的酒樓中,雲歸遠在千里之外,他卻只要看向雲灼,就能看見一整座山谷的廢墟。
「你也不相信嗎?」雲灼淡淡道。
葉述安一刻也沒猶豫,「我信的,我信你。」
雲灼不像從前的雲灼,一襲白衣卻不再佩劍,衣角幾點新鮮血跡,那種清冷而不漠然的適度調和在他身上消失,但葉述安看著他被夕陽反打出的輪廓,卻又覺得他內里還是從前。
葉述安太了解雲灼,比雲灼自己了解。
雲灼有一個性格上的巨大弱點,他受惠也受限於自身先天條件,自負與自卑等量,人生前十六年接觸的環境單薄無菌,他甚至不會將葉述安歸類到「朋友」之中,數量之多才會擁有群體的稱呼。在雲灼那裡,葉述安就是葉述安,只此一個的存在。而他就是這樣被冠以如此獨特的意義,將雲灼背叛了個徹底。
雲灼大概是沒變的。葉述安又想。那些信任仍為他所固有。
一切面目全非,一切又像是回到了從前。
窗外日頭一點點落盡,一次久別重逢,將酒喝到夜幕濃黑。
葉述安的左手垂在身側,風刃始終難凝在掌心,最後,他只是在雲灼離開的時候,從高樓的窗看他遠去的背影,也不知道他已經這樣獨行了多久。
桌上酒食早已涼透,那些熟悉的菜式,雲灼根本沒動幾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