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4頁
2023-09-05 19:06:04 作者: 西鹿丸
一顆雨水打在馬車的窗框,碎裂後飛射著濺入葉述安的眼中。
第三次清醒,是徹底的清醒。
葉述安眼前是看過無數個日夜的床帳頂部,不可控的昏厥終於放過了他,坐起身來,星臨感到體內那股疼痛又翻覆起來,身體四肢卻不再綿軟無力了。葉述安皺著眉,看黑暗中家具的輪廓,熟悉的床榻,熟悉的桌案,沒有尖叫與哭聲,清寂的月光攀過窗欞。他在自己的臥房裡。
死一般的寂靜。
他呆呆地坐了一會,忽地想起來什麼似的,飛速地穿靴下榻,抓了衣架上一件外袍便開門往外去。
一踏出門,便撲面而來一股臭氣。
葉述安始料未及,嗆得咳了一聲。
「公子,你醒了?」
門邊一個倚牆打瞌睡的黑影被驚醒,葉述安低頭一看,是齊老青,他一身污黑的衣服沒來得及換,顴骨上那塊菱形烏青也有凝固的血痂,他將葉述安照顧妥當之後便精疲力盡,索性倚著牆睡了一覺,守一夜,也以防葉述安有什麼意外。
「怎麼這麼靜?府中其他人呢?」葉述安抓著齊老青問道。
齊老青躲閃開目光,沒有說話。
葉述安心一沉,「那怪病蔓延到城內了,對嗎?」
齊老青嘴張了張,還是沒蹦出一個字。
這一個瞬間,一陣突如其來的窒息攫住了星臨,窒息感在清寂的月光中延續,他聽見葉述安喃喃了一聲:「兄長。」
葉述安如夢初醒,甚至打了個磕巴,「兄長、兄長在哪?他來過了嗎?他知道我回來了嗎?」
六年前烈虹肆虐的礫城,原來發生過這樣一場尋覓。
葉述安奪門狂奔而出時,是恐懼給他的巨大力量,身體的疼痛變得這樣微不足道,以至於他穿過巷弄之後拍響陸府大門時十分有力,卻長久無人應聲,翻身上牆時他崴了一下,入眼是一大片沉寂得不同尋常的房屋。葉述安十五歲才新開府邸,此前一直被養在陸愈希身邊,因此對他的居所了如指掌。
前庭,書房,練武場,昔日熟悉的地方,人都如同蒸發了一般,尋遍府邸未果,再去議事堂與城主居所,遇見無數哀嚎病者與麻布掩面的青衣人,疫病導致礫城人際解離,詢問無數人仍不知陸愈希去向。
蒼蠅亂撞般倉皇到天亮,葉述安倚在青石牆上掩住面,強迫自己冷靜下來,思考陸愈希此刻有可能會在哪裡。
良久,絕望與病痛蔓延的礫城中,葉述安抬起了頭,看向城南方向。
那裡有一座瞭望塔,高聳入雲,視野開闊,可望見出海漁人是否歸家。
一道七色彩虹掛在高塔後的天際,青白底色中的極致絢爛,一夜暴雨落幕,城中人源源不斷砸在地上。
葉述安踏過無數石階之後,在瞭望塔頂找到了陸愈希。
他的兄長,躺在地上人事不省,千里眼握在手裡,皮膚絳紫色已經蔓延到側臉,高處的冷風已經颳了他很久。葉述安在確定他還有呼吸時大鬆一口氣,卻又在發現自己叫不醒他時提起一顆心,強行鎮定,強行思考。最後卻在發現陸愈希的手腕上一片爛熟的紅時,潰散了神智。
葉述安發現陸愈希開始腐爛了。
那一片爛紅已經蔓延到了脖頸,這一刻,過去與現在如同重疊:不知方向的倉皇尋覓,脖頸熟紅的腐爛痕跡,慷慨賦予他那樣盛大的美好,最後又稍縱即逝。
葉述安知道世事無常,他從小就知道,但陸愈希的人生不該是這樣的結局。
他為眾人沖入風浪的兄長,不該輕易地爛進泥里。
「哥,哥,你醒醒,醒一醒好不好?」葉述安背起陸愈希,無人應答的低聲宛若喃喃自語,「我帶你去治病,我們去……我們能去哪……對,雲歸谷,我們去雲歸谷!雲谷主那麼厲害,這樣的怪病也難不倒她的,哥,你再堅持一下……」
雲歸谷成了死亡陰影里最後一根救命稻草,吊著葉述安心裡最後一絲救回陸愈希的可能性。
他帶著陸愈希離城時,聽到身後有人大聲喚他。
「公子!公子!你要帶陸公子去哪?!」
葉述安聽出那是齊老青的聲音,他頭也不回,「我要去雲歸谷。」
齊老青終於找到葉述安,自他昨夜奔出大門便失去了蹤影,找到天亮,齊老青氣喘吁吁地趕上來,「雲歸谷?雲歸很遠吶!陸公子這樣……恐怕——」
葉述安打斷他,「給我備一輛馬車。」
齊老青嘆一口氣,「公子,你想清楚了嗎?」
葉述安已翻身上馬,喝道:「快啊!」
葉述安謹小慎微到十六歲,去往雲歸谷的路上,他卻從來沒有回過頭。
齊老青與他一同上路趕往雲歸谷,快馬加鞭日夜兼程,可雲歸谷離礫城太遠了,分別位於陸地的至北與至南,葉述安從未覺得這段路程漫長到能把人逼瘋,陸愈希腐爛的味道日益可怕起來,空氣里全部都是生命在流逝的證據,葉述安言語破碎地對他說了很多話,他卻都已經聽不見。
精疲力盡時換齊老青駕馬,葉述安也睡不著,他自己身上病症未褪的疼痛也早已感受不到,只在每時每刻里控制不住地、不停地想:快!快點!再快一點!
精神長時間高度緊繃的下場通常只有一個。葉述安在夜間駕馬時忽地眼前一黑,一頭栽下馬車,再次醒來時,卻是在一張簡陋木床上,他起身時床板吱呀作響,引來齊老青扶他坐好。幾句交談里,葉述安得知自己正在杏雨村,一個位於去往雲歸的必經之路上的村落,說明他們距雲歸谷還有至少四日的路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