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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5 19:06:04 作者: 西鹿丸
婦人對鐵鋪老闆的指責聲仍未停止,老闆明顯開始心煩意亂,他蹲下身,從葉述安鼓鼓囊囊的懷裡拿出鐵鉗,在手裡顛了顛,「媽的小毛賊,這還有什麼好辯白的?前兩天就惦記上我了吧?合著上一回是來踩點的是不是?不借就偷,不給就搶,你們怎麼都這幅死德行!」
他手裡一根燒火棍成了教訓工具,在空中掄得虎虎生風,星臨感到背脊疼痛遍及,有痛呼聲從葉述安口中出,隨之頭髮與衣料散發出焦糊味。
此前幾次善意被背叛的憤懣終於逮到了發泄口,星臨聽到身上一聲聲暴怒的悶響,「讓你偷!讓你偷!」葉述安被抽得滿地亂滾,痛得眼淚鼻涕滿臉都是,沾著地上的灰,越發像一隻四處亂竄的小灰老鼠,骯髒得令人厭惡。
星臨從不在乎所謂的尊嚴,但他知道對某些人類而言,尊嚴重過生命。可九歲的葉述安半點也沒有。
他在密不透風的疼痛中拽住婦人的褲腳,仰起臉哭得五官扭曲,「大嬸,大嬸!求求你,把鐵鉗借我一用吧!不然他就要死了!」他雙手合十搖晃著,拜三拜又磕頭,哭聲在斷斷續續的央求里插空,抽噎著把四眼的事情和盤托出,額頭和地面相擊時的聲音急切,只求能被憐憫一次。
葉述安此刻的姿態卑賤,聲音也醜陋。一個孩子歇斯底里的卑賤是有力量的,就算是星臨也不禁心情複雜起來,他從沒見過,一個人能為了一把鐵鉗變得比狗更像狗。
在葉述安的不斷央求中,婦人的神情變得一言難盡,她不在乎一條流浪狗的死活,冷硬的目光卻逐漸軟化下來,她擺擺手讓鐵鋪老闆停下,偏過頭,垂憐得很彆扭,「把鐵鉗給他,別再以後惦記上咱們!今兒碰上算倒霉!別還回來了!怪噁心的。」
邁出鐵匠鋪子的門檻時,葉述安的步子有點踉蹌,所以他扶著牆走。
他一隻手擦掉鼻血,隔著衣料抓住胸口的鐵鉗,心裡深覺這頓毒打挨得十分值得,四眼過不久又可以活蹦亂跳了,想到這裡,咧嘴一笑時牽動了嘴角的傷口,頓時嘶嘶抽氣。
橙紅色夕陽鋪滿街道,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,曲折地落在街邊堆放的雜物上,落在空蕩蕩的街角。
那道黑影並沒有如約等在街角。
葉述安也顧不得身上的疼痛了,狂奔到街角,陷入倉皇的迷茫中。
四眼一直很乖的,永遠會在原地等他回來。
他開始四處尋找起來。拐角處的胡同,從頭尋到尾,沒有。大街上來回呼喊,雜物的犄角找遍,沒有。跑回居住的角落,破布爛絮翻遍,藍布小窩抬起,沒有,沒有。哪裡都沒有。
他徹夜不眠地找了兩天一夜,常去的不常去的,只要是可能的地方就全找了個遍,尋覓著尋覓著就會突然回過頭,總覺得一回頭就能看見四眼像往常一樣跟在他身後,憨憨地沖他吐著舌頭。
直至第二個夜晚,那天的風涼意徹骨,葉述安又困又餓,在垃圾堆里來回翻拾,想找點東西填填肚子再繼續找。
殘羹剩飯一點沒找到,早被難民們揀了個乾淨,卻在一大塊碎瓷片旁看見了一圈生冷顏色——
幾根鐵絲擰成一個堅固的圈,上面殘留一片麻布,幾絲暗紅滲進紋路,像鏽又像血。
那是一個項圈。完完整整一個項圈。
這幾日葉述安鐵鉗從不離身,就在胸口揣著,此刻鐵鉗忽地像是重若千斤,墜得他整個人都像是要墜進地里去。
他將項圈拾起,聞到惡臭刺鼻,項圈下面壓著一片血肉模糊的東西,蛆蟲已經在上面開始孵化第二代,那晚風大,上面殘留的幾撮黑毛被風一吹,就不知飛去了哪裡。
一整塊生肉上面綴一圈變質的病症,沒有大礙,剔掉之後又是可以入口的食材。饑荒之下,人們總是不講究的。
葉述安九歲,不是不懂世事無常,也飽嘗生而為人的殘忍,可那晚的月光實在太恢弘,把他的腦漿曬化,他把項圈用鐵鉗剪開,在手腕上繞兩圈,又擰起來,項圈變手環,覆在他已經開始潰爛的傷痕上。那晚他蜷在垃圾堆旁睡了一覺,夢裡都是四眼洪亮的叫聲,第二天醒來,瘋了似的逮著人就問有沒有見過一條黑狗。
一個狀若瘋魔的小叫花子,神志恍惚地四處追問,當天下午就成為笑柄,傳遍整條長街。
有人笑他,有人逗他說見過,卻是一場巷尾的圍獵,最後是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喝止了暴行。那位老人牽著一條狗,皮毛像初見時的四眼一樣黑亮,眼上卻沒有兩個圓形斑點。
老人救他走時,他沒有猶豫地就跟著走了,走出一段距離,老人還給他買了一根老虎糖人。葉述安好久沒有吃過這種東西了,也好久沒看見過有人這樣慈祥地對他笑,麻袋罩頭而下時,糖人上的糖霜他都還沒舔乾淨,便陷入忽來的黑暗中去。
再次醒來時,吆喝叫賣聲充斥於耳,葉述安睜開眼,看見暗無天日的地下,看見很多窄小的鐵籠,裡面蜷縮著一個個大概算是人的人。
「看一看啊!新到的菜人!都是城裡的小孩,保證肉質夠鮮!胳膊腿兒十文一塊,整隻四十文帶走!」頭髮花白的老人扯著嗓子在鐵籠前叫賣。
「你這菜人也都太髒了吧。」
「髒怕什麼!洗一洗!洗一洗就好!」
菜人市場不知何時開始在礫城的暗處滋生,葉述安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被販賣的鐵籠里,眼前鮮血飛濺,耳邊慘叫肆虐,他看著一個男童被開膛破肚,腸子淌到地上,他麻木著恐懼著,腦袋裡卻還在想自己第一次站在鐵鋪窗邊的場景,如果當時他敢偷那個鐵鉗,四眼是不是就不會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