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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5 19:06:04 作者: 西鹿丸
    三人同時轉頭望去,只見葉述安剛踏入日沉閣大門,挺拔如同一段雨後新竹,門外是已經穩妥停好的馬車隊伍,他走過來,笑著說道:「這雨總算是停了停,你們準備妥當了嗎?若是還沒好,我便讓他們再等等。」

    「早在三日前便準備好了。」雲灼道。

    「葉公子早,」天冬行一禮,轉身向著樓梯走去,「那我現在就去叫流螢與婆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天冬姑娘慢些,不必著急。」葉述安道。

    天冬應了一聲,轉眼便消失在樓梯拐角處。

    星臨的話被葉述安的突然到來打斷,寥寥幾句的招呼與客氣也讓他倏地清醒。

    他缺少證據。

    缺少能讓雲灼理解的證據,能讓這個世界的人認同的證據。

    他可以憑藉高精科技,穿透所有物質表象去探詢信息,但壞就壞在只他能做到。信息分析是虛無,物質分子也費解。他可以坐在日沉閣井邊沾濕了手,便堪透遠方的雲歸花田存在蹊蹺,但怎麼對古人解釋清楚?

    難道要憑雲灼對他的心意去討得一份盲目信任嗎?那是他以前慣用的伎倆,現在已經被心摒棄。

    他不能坐在井邊摸了一手湛藍的水,只窺見往事的冰山一角,便告訴雲灼,他的好友很有可能就是雲歸覆滅的罪魁禍首。

    如同在解一道答案已知卻複雜到匪夷所思的證明題。

    所有跡象都指向葉述安,他與雲歸谷覆滅脫不了干係。可從表面到謎底的推導關係斷裂,中間尚且模糊不清的線索,是星臨涉及甚少的愛恨因果。

    「星臨。」葉述安對星臨打招呼,清煦溫雅一如既往,「你怎麼了?看上去臉色不太好的樣子。」

    星臨自然地就著苦惱表情嘆一口氣,「日沉閣沒飯吃,餓得面有菜色,葉公子車上有早點嗎?」

    「……?」雲灼轉頭看星臨,心裡想著臥房裡今早剛清出來的三個酥餅盤子。

    葉述安點頭,「自然是備著了。」

    似有所覺無聲控訴,星臨抬臉沖雲灼笑。

    不想進馬車與葉述安相對而坐,星臨翻身上馬時動作流暢,手握住韁繩時,嘴裡叼著一個溫的牛肉包,心中仍若有所思。

    他物理信息滿溢,社會信息匱乏,這樣看來,此次與葉述安同行倒並不完全是件壞事,反而使他有更多的機會去探查這個人。

    只不過,留給他的時間可能不多了。

    星臨的目光穿過日沉大門的門框,落回庭院中,一束蒼冷晨光籠罩著那口沉默的石井。

    烈虹變異增強使囚犯逃出,是有目共睹的突發事實,盛夏暴雨過後的彩虹,是再普通不過的自然現象,而這變藍的井水,卻是人為。

    星臨深諳巧詐之道,最令人信服的謊言,往往不能全是編造,真中摻假假摻真,方能迷人眼。

    一種踩在神經上的緊張感壓迫著他,他幾乎已經嗅到危機蟄伏的味道。

    那楓里紅山的寺廟香火近日尤其鼎盛,「未知」永遠是人類最幽深的恐懼,急於尋求一個解釋,這超出了認知的疫病,終有一日會被扭曲成比真相加倍可怕的東西。

    一早晨的放晴只是烏雲暫時休憩,馬蹄陣陣,出了尋滄舊都的城門便直往西去。城郊的路果然如星臨料想的那樣泥濘,更不用提過了正午,便又細雨連綿起來。

    綿綿而微小涼意,星臨分得一頂遮雨的斗笠。

    他扶著斗笠邊緣,停馬回望都城,看見日沉閣在朦朧雨幕中影影綽綽,縹緲得如同一截菸灰色的影。

    第88章 蜚語

    出發的第三日傍晚,烏雲反覆無常,再次暴雨如注,此時距棲鴻山莊不過半日路途,但惡劣天氣毫無節制,風雨交加里寸步難行,一行人終是妥協,意欲在前方小鎮略做停留以避雨。

    眾人正悶頭趕路,鎮口就在不遠處。

    馬蹄踏碎薄薄一片水窪,星臨牽著韁繩在雨幕里悠悠緩行。

    他的膚色被雨水泡得蒼白,目光已偏離前路,低垂著,落在泥濘中,看無數被雨水擊打的水窪,泥水面皆泛著一層淺淡的藍,絲絲縷縷深藍蜿蜒著匯集此處,源頭來自大路一側的樹林之中。

    星臨落在人後,速度越來越緩,最後倏地調轉馬頭,完全脫離隊伍,穿梭雨幕,入了樹林中。

    雨打葉聲,轉瞬間在耳畔嘈雜起來。

    他順著那曲折的藍,深入林中,藍血痕跡終結於一片草皮翻覆的新地,暴雨沖刷得平整,這片地的藍深得驚人,泥中一隻蜷縮的手已經半截出土,手指泡得發脹變軟,如同令人作嘔的變質魚肚。

    星臨勒馬停住,垂眸看著那隻手,雨從睫毛滴落時,光也在眼底沉寂。

    他翻身下馬,毫不忌諱地握住那隻腫脹的手,用著力氣猛地一拉,就將土中埋的餘下部分一同提了出來——

    ——腫脹發白的手連著同樣腫脹的手臂,烏黑髮絲連泥帶土,脖頸彎折的是死者特有的柔軟弧度。

    暴雨澆洗中露出一張泡發麵孔,驚恐雙目凝住生命最後一刻。

    星臨視線向下,見胸口心臟處已經被攪爛出偌大一個藍色血洞,一柄斷劍深入稀爛血肉,褲腿破爛著露出木製小腿。

    如同拔蘿蔔一般,他從暴雨中拔出一具偃人屍體。這屍體埋得淺,而且新鮮,斃命於昨晚的十七歲少年。

    他死後棲身之處並不孤獨,星臨看著那片被翻開的土,數不清那裡蜷縮了多少只手,粗糙的、年輕的、蒼老的、木製的,入土前便已死而舒展的,未死時卻掙扎而想要破土而出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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