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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5 19:06:04 作者: 西鹿丸
    他看著雲灼,不知自己那來自絕對理性的憐憫,會讓人惱火到不可思議。

    「他人去哪了?」雲灼眉頭突突直跳。

    星臨收回張開的手,放到膝頭,「葉公子見你身體沒事了,說是礫城還有事務亟待處理,便帶人先一步離開了。」

    葉述安哪裡是有事處理,他都已經把雲灼的過往對星臨悉數道出了,當然要趁雲灼醒來之前火速逃跑。那深藏在歲月和皮囊下的悲慟,已經取代天生病骨,成為他新的疤痕,雖說已經結痂,但不能揭。

    一點不爽被星臨察覺,星臨不禁有些疑惑,「為什麼要怪葉公子?這些事情我必須要知道,不是嗎?這樣一來,他說或你說,也差不了太多吧。」

    星臨必須知道這些事情,因為大漠星空下的隻言片語。

    「你倒還記得。」雲灼道。

    星臨垂低腦袋,手指隨意描畫著霜白衣角上的暗紋,發旋看起來軟而乖順,「你說過的話我都記得,一字不落。」

    雲灼不說話。

    星臨繼續道:「你說要我跟你回雲歸谷,說這裡多雨,常霧氣籠罩。」

    「說這裡看不見星,說自己有委託要交予我。」

    說著,每一句話語複述,星臨便靠近一些。

    「偃人黑市,我擊殺人質,你告誡我說『不可被一時的醜惡蒙蔽雙目』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麼,公子——」

    直至雲灼的面容近在咫尺。

    星臨不可否認,雲灼在骨相上天資過人,也覆著一層無可挑剔的皮肉,即使放在人人苛求完美外貌的星際時代,也屬於無需做任何改動的那一類。

    皮囊天衣無縫,靈魂遍布撕扯的裂痕。真是神奇。

    星臨湊得很近,雲灼平靜地看著他。

    星臨的視線將睫狀區與放射紋細緻描摹,將雲灼獨一無二的虹膜信息印刻,那如同未知星體的崎嶇表面,千溝萬壑,驚心動魄。

    雲灼的瞳孔如漆夜一般,近處看,恍若能毀滅一切的無底黑洞,星臨頂著無端生出的戰慄,輕輕開口,「——五年了,你被那場大火灼傷的眼睛,恢復如初了嗎?」

    雲灼抬手,捏住他的下巴,微微一用力,將那張近得過分的臉一側,「你如果不是意有所指,那自然是已經好了。」

    微仰的脖頸,讓雲灼能看清星臨唇間有道傷。

    雲灼也有,說話間還牽扯一陣微痛,存在感明顯,讓他不由地一直想。

    地底窮途末路時,星臨那個吻是什麼意思?說是玩笑,不合時宜,說是愛意,又差之千里,倒是與刀光劍影里獠牙盡現的兇狠相當契合。

    傷口還在,誰都不是瞎子,但兩人默契失憶,星臨解釋不清,雲灼知他心懷鬼胎探究不明,最後都選擇絕口不提。

    一片花瓣被晚風托著,打著旋地飄進洞裡。

    雲灼穿戴整齊,下了榻,帶著一身戰後隱痛,「想出去看看嗎?」他問星臨,「現在該是霜晶花開得最盛的時候。」

    五年歲月划過,故鄉墓群沉寂。舊日山風拂面,吹不散多年繚繞在心間的霧。

    雲灼在霜晶花盛開的山巔停下腳步。

    星臨跟在後面,看那頎長身影立在花草墓群中,月與星光被霧氣削減成淺淡的昏芒,氤氳著那隨風鼓動的霜白衣袍。

    他深覺雲灼與這畫面無比契合,雲灼本就該屬於這方鍾靈毓秀的山水間。

    夜風中,一截散開的繃帶尾端,隨風探出雲灼的衣袖,雪白沾血地飄。他卻好似全然無覺,目光流連過青石墓碑上的每個名姓。星月昏芒里,陪伴雲灼的皆為非人。

    星臨看著雲灼袖間隨風飄動的繃帶,覺得十分礙眼,便扯起雲灼的手臂,將那段繃帶貼著腕骨綁縛,那裡有一道滲血的刀傷。

    雲灼由他動作,眼下那道細淺傷痕在夜色中也看不分明。

    雲灼近在咫尺。星臨若是集中注意,幾乎能聽到他肋骨胸腔里咚咚跳動的聲音。

    繃帶纏繞過指尖,夜色山風裡,若有似無的觸碰帶著相同的溫度。他的移動電源,是個肉體凡胎,多麼脆弱的東西。星臨專心將他修修補補。

    為什麼人類不能被全然修復?星臨感到非常苦惱,物理傷會留痕跡,精神傷又易彌散,越活下去越需要勇氣,走到最後誰都不是完人。

    雲灼看著綁得齊整的繃帶,「葉述安說的那些往事,你也不必大驚小怪。五年前,那場烈虹席捲之下,家破人亡者不計其數,流離失所是常態,很多村落在一夜之間近乎絕戶。那時誰都左右不了自己的命運。」

    一場疫病之下,四散皆是流離人。天冬公主流落民間,都城人心惶惶,名妓流螢因病被丟出城外,礫城罹患重創,葉述安被迫揠苗助長於危難之間,後來尋滄國朝夕間覆滅,殘沙與棲鴻舊仇揚起,硝煙瀰漫中鹿淵書院慘遭屠戮,聞折竹攜著扶木逃往無主之地。

    所有悲劇追根溯源,是烈虹出現在這片大地的那一刻,日沉閣的所有人,都沒能在那場災難里保全自身。

    雲灼從不覺得自己是獨一份的霉運,烈虹洗刷下,命運誰都不眷顧。

    「公子以前身體不好,殘沙城主當時提過一嘴,殘虹疫病慘烈,我也一直有所耳聞,世人對雲歸谷的誤解,平常捕風捉影也能知道一些。」星臨輕扣著手指,繃帶的觸感殘留,「只是我沒想到,原來沒有人知道當年的真相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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