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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5 19:06:04 作者: 西鹿丸
幾月來,日復一日的更絕望,始終不曾流下一滴淚,這一刻,蔓延的烈火像是燒紅了雲灼的眼眶。
他整個人像是從內里坍塌了。
火海里的一片白,飄搖不定地被憤怒裹挾著,雲灼揪住那男子的衣領,比灰燼更陰鬱的陰影麇集在他眼底,他遺憾此時此地沒有與這具健碩病軀相應的墳墓。
「你還不如儘早去死。」他念道。
秉持善心總是事與願違,惡念叢生時卻有如神助。
從那往後的記憶模糊得可怕,未知的電光,在一片熾焰中暴漲,蓋過火的光亮,搖搖欲墜的房屋瞬間亮如永晝。
那男子在他手中顫抖著化成一具焦黑的屍體。
更遠的地方,叫囂著要焚燒房屋的人也倒地身亡,放眼望去,都是焦屍。
雲灼恍惚著,不知時間過了多久,肩上的傷口也沒有痛感,連血液流動都如同靜止。
他都做了什麼?
他的父母救人,他卻在殺人。自小就聽,要懷有仁心,要普濟世人,可這些嘴臉有什麼好普濟的?早點死了才是還這天地間一個清靜。
焦黑鮮血裹身,他宛若一個為非作歹的亡命之徒,渾渾噩噩走遍尋滄都城,在一片混亂中,聽著雲歸谷已死的眾人,在傳言中被人們反覆鞭屍。
明明是他剛剛殺了人,卻像一隻走投無路的瀕死困獸,與街角已死的乞丐同坐。
一場烈火好像灼傷了他的眼睛。
不知過了多久,他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,走路時步伐不穩,顫顫巍巍靠近他,聲音蒼老而溫和,「年輕人,你怎麼呆在這地方?」
雲灼什麼也看不清,他茫然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
「那你家在哪?」那人又問。
雲灼頓了頓,呼出一口血氣,「我……不知道。」
他就那樣茫然地跟著老人走了,一路上,頭頂的星光也是殘缺黯淡的,長久的沉默里,他來到一座同樣充斥著病氣的華美樓閣。
他恍惚著走到角落中,倚著牆緩緩滑下,看著角落裡一個顫抖的白色身影。
還是看不清。
只模模糊糊看出那個身影像是抬起了頭,遞過一塊什麼東西。
雲灼摸索著接過——是一塊浸濕了的帕子,柔軟溫熱,他沉默地擦拭自己滿臉乾涸的血。
「我叫天冬,你呢?」
他聽到那人在勉強地笑,不過,聽語氣該是個溫柔神情。
初到日沉閣的那一晚,雲灼卷著一層薄被,在大堂的角落裡蜷著睡了一晚,渾渾噩噩將十六年的人生變作一場大夢做盡了。
第63章 新夢
十六年的病痛終結於一場暴雨,嘔吐欲望與憤怒卻從未止息。
關於這些夜夜反覆的年少迷夢,雲灼對自己的痛苦根源再清楚不過。
雲歸谷的懸壺濟世淋著他,毫不遮掩的醜惡扯著他,最後善意不徹底,惡念也不徹底,聽人顛倒黑白他忍不了,鮮血飛濺他痛快不了,恨不得那場傾盆大雨將自己淋死,和整個雲歸谷一起爛在泥里。
可他還不能死。有的事情他還沒有找到答案。他尋覓了五年,仍不知雲歸谷當年覆滅的真相,獨活至此,還在值得與不值得之間拉扯。
那眷眷山風與繚繞霧氣像是上輩子的事,他沿著今生的路繼續向前,火光映照,血液困索,在尖叫與咒罵中一路向下,又被微光照拂,那一切拉扯的盡頭,是一片渾不見底的深淵。
他摔落進去,摔出夢境,撞入天真冰冷的一雙眼。
「公子醒了?」
那是一雙說不清是空還是清的眼睛,不知道帶著探詢在他身邊守了多久,雖慣常好看但無情,此刻卻很有人情味的,投了些憐憫給雲灼。
那憐憫確實是真心實意,但不是雲灼想要的東西。
陳年舊夢裡彌散的沉鬱,還殘留在雲灼的胸口,他從榻上坐起,霜白天地映入眼底。
他知道自己又回到了雲歸谷。
輕鬆地將自己從夢境抽離,愛恨別離熟練斂起,所有憤怒都被馴服在眼尾那抹纖薄的弧度里。他又套上了探不出喜怒的殼子。
肩胛骨處,已被包紮完畢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,強迫他記起那場血戰里的死狀。
有一片黑色衣擺,隨意地搭在榻邊,上面的血跡已經乾涸著融入暗色,看不出痕跡。
雲灼開口,聲音帶著未痊癒的啞,「葉述安是不是跟你說什麼了?」
「都說了。」星臨一處不落的全概括,手指依次在臉側伸出,豎起一根手指,光影便在星臨的透白側頰留下一道陰翳。
「從天生一身病骨,到病榻輾轉求生,再到烈虹席捲,雲歸覆滅,最後是尋滄舊都的醫館,」他像是刻意頓了一下,眼尾揚著輕點雲灼一眼,「失控殺人之後,被老閣主撿回日沉閣。」
星臨終於得以窺見,那些時常暴漲浮動的情緒指標的源頭。
一是天生易怒賦予,二是後天經歷倒灌。
這皎皎朔月一襲白衣的從前,也確實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麼乾淨。
那些叢生的憤怒與暴戾全部有跡可循,肉眼去看,不泄出分毫,內里的暗涌已經快要毀天滅地。
身體的疼痛有閾值,但精神上的痛苦卻是無邊無際,不論去往哪裡都無處可逃,避無可避。星臨不懂,究竟要多麼深重的苦難才能壓垮一個人。究竟要多麼沉重的執念,才會寧願將與生俱來的東西捨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