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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百三十三章:疏遠

2024-09-30 14:24:35 作者: 沉香灰燼
  大雪棉絮般不斷地下,皇城之上灰霾的天壓得很低。金籠雀替,琉璃飛檐,越發襯得周圍的灰暗。

  「三爺。」

  身後傳來一聲呼喊。

  陳彥允回過頭,看到是梁大人拾階而來。

  梁大人幾步走上漢白玉台階,笑著向陳彥允拱了拱手。

  「這雪越下越大,一會兒下朝後恐怕還回不去了。」

  「每年這個時候都下得大。」陳彥允攏了斗篷的衣帶,慢了幾步等梁大人跟上來,兩人一起朝皇極殿偏門走去。內里設有歇息的地方,有火爐有熱茶。供大人們暫時休息。

  葉限遠遠就看到陳彥允入了偏門,他也抬頭看了看不斷飄落的大雪。車夫戴了一頂氈帽,正在用小笤帚掃青帷車蓋上的雪,和葉限說話:「世子爺!看著天這麼沉,恐怕還要下好幾個時辰呢……」

  葉限收回目光,沒有說話。也不知道他想了什麼,他抱著手爐慢慢朝皇極殿偏門走去。

  皇極殿內陳設長案、香爐、蒲團。鎏金匾額,兩側依次放著太師椅。

  張居廉也坐在太師椅上喝茶,知道陳彥允進來了,頭都沒有抬。

  陳彥允先拱手請安,喊老師。梁大人則喊了首輔大人。

  張居廉只是笑了笑。

  兩人分開坐下,陳彥允也沒有什麼話說,安靜地喝茶。

  偏門裡坐的人卻都沉寂下來。

  誰都知道,這幾個月來陳大人和張大人關係僵硬,特別是周滸生的案子裡,傳聞說張大人暗示陳彥允幫忙,他卻笑著推辭了。張居廉這兩天基本沒和陳彥允說過話,倒是陳彥允還要每天給他請安喊老師,似乎並無兩樣。眼下兩人如此生疏,可見傳聞不假。

  陳三爺能有今天的地位,在內閣中雖還不是真的次輔,實權卻與次輔無異。其中肯定是有張居廉的幫助的。

  難道從此後陳三爺就要被冷落了?眾人心裡不由暗自揣摩。

  等到要開朝的時候,張居廉站起來,梁大人伸手想要虛扶他,卻被張居廉淡淡地拂開手。

  「梁大人不必多禮,我還是能站起來的。」

  梁臨面色一紅,心想張居廉莫不是不滿意他和陳三爺同行?可是他平日和陳三爺關係好,兩人還時常品茗聊話,也沒有什麼忌諱的……他有點擔憂地看了陳彥允一眼。

  陳彥允鬢髮光整,戴六梁冠,依舊是緋紅色朝服,顯得人高大整齊,氣質儒雅。

  他倒是寵辱不驚的。

  張居廉那邊的人看到張居廉這樣對梁臨,更不敢和陳彥允搭話了。三三兩兩走到他前面去,有些和陳三爺交好的,或者是做過他的部下,都朝他拱手笑笑。戶部侍郎李英慢慢停在他身邊。這李英是陳三爺親手提拔的,原在湖南常德做知府。他輕聲說:「下官這話雖然多餘,卻也想說……您也不必在意張大人,下官無論如何願為您效犬馬之勞,咱們這些人知道您的好。」

  陳彥允聽後看了看他。

  其實陳彥允心裡很清楚,他和張居廉關係不佳,肯定會影響到他在張居廉派系中的地位,所以他也不在意這些事。倒是想不到竟然還有人是傾向於他的,除了他自身的原因,肯定還有張居廉的原因在裡面。估計很多人也看不慣張居廉現在的行事風格了。

  他低聲說,「不是說話的時候……李大人先往前走吧。」

  李英才應了是,往前走去了。

  陳三爺就落在了最後面,他走得很慢,只是身旁無人,顯得背影有些孤獨。

  葉限看到陳彥允落在後面,就慢慢跟了上去。「陳大人似乎瘦了些啊,沒有吃好嗎?」

  陳彥允回頭看葉限,笑著說:「我倒是覺得世子爺好像長胖了些。」

  葉限說:「我吃得好睡的香,沒什麼憂愁的……不過陳大人恐怕有點發愁了吧!前幾天還和你親親熱熱,參加你兒子的洗三禮。現在就橫眉冷對了。別人看了也依壺畫瓢,視你陳三爺如洪水猛獸了。要是昔日風光不再了,你陳三爺該怎麼辦呢?」

  「世子費心了。陳某更艱難的時候都有過,風光不再也不算什麼。」陳彥允淡笑看向前方。

  「陳三爺去看過周滸生沒有?」葉限突然說。

  他也不是真的要陳三爺回答,微微一笑繼續說:「還好有張大人這麼個舅舅,不然周滸生從大理寺出來,肯定要脫層皮了,哪裡還能像現在這樣呢。就是可憐劉新雲了,難得的一個清官……」

  「世子爺想說什麼?」陳彥允輕聲問。

  「只是和陳大人閒聊而已。」葉限答道。

  陳彥允只是笑笑:「陳某的權貴不用世子爺擔心,多謝世子爺的好意了。」

  他拱手先走一步,朝前方走去了。

  葉限皺了皺眉。陳三好像真的不在意張居廉一樣,難道是他猜錯了?這其實是陳三的謀劃?那他究竟要謀劃什麼?

  朝會按例沒有什麼大事。

  陳三爺站在文官的第二列,張大人正在說河西走廊屯田一事:「……微臣前幾年推行開墾荒地,以解決河西軍糧不足的問題。如今土地清丈之後,河西屯田多餘一萬餘頃,徵稅多出十萬石糧食,已足夠滿足甘肅鎮守軍之需。北方蒙古各部和西番又正在交戰,不擾邊疆,國泰民安。」

  朱駿安坐在龍椅上,清秀的臉上出現幾分笑意:「那還是張大人的功勞在裡頭,如此以來,主持開墾的工部司庾、戶部司庾皆進官一等,獎勵黃金五百兩吧。」

  文華殿大學士兼任禮部侍郎姚平出列,道:「微臣有奏。」

  朱駿安看殿頭官一眼,殿頭官就高聲道:「奏。」隨即引奏官接了奏摺,先遞給朱駿安過目。

  姚平繼續道:「微臣請為張大人加太師銜。張大人勞苦功高,鞠躬盡瘁,多年來輔佐皇上,掌邦治,良政為民。而今天下安康,百姓富足,張大人辛勤功勞也足見成效。且張大人曾為帝師,蓋有太宰之賢。太師之名名副其實,故微臣為張大人請太師之銜。」

  陳彥允抬起頭,只能看到張居廉官服上的仙鶴紋,也不知道他現在是什麼表情。

  又有幾位官出列同意了姚平的提議。

  朱駿安也抬頭看了看群臣。張居廉原來就加封的是從一品的太子太師銜,那還是先帝在時加封的。如今他功高至德,要請加太師銜了。雖然只是虛銜,但是這地位的尊貴又不一般了……

  朱駿安看向張居廉正要說話,張居廉卻跪下道:「臣有異見,臣為皇上操心乃是臣子本分,著實不用這些虛名。還請皇上三思。」

  朱駿安覺得手裡的奏摺都發燙了。

  「愛卿請起,姚大人所言有理,我應該要慰勞張大人的。」朱駿安說,「請司禮監馮程山來擬旨,加封張大人為太師銜,賜黃金三千兩,俸祿加番。」

  大殿迴蕩著他稚嫩又端正的聲音,擲地有聲。

  ……等朝會完了,皇上駕起,諸臣退班。

  眾人均紛紛向張居廉道賀,張居廉也露出笑容,拱手還禮。

  陳彥允身邊跟著詹事府詹事,笑著邁過門檻,與他低語,又遠遠落了一截。

  張居廉卻停下來等陳彥允,微微一笑:「九衡,你不向老師道賀嗎?」

  陳彥允說:「自然要的,只是想等老師有空的時候再說。」

  張居廉笑了笑:「不用等。你也明白,如果不是老師在你也沒有今天,老師能讓你生,也能讓你死。」他這句話說得很慢,遠遠走在陳彥允身後的詹事都聽到了,臉色微變。

  「學生知道。」陳彥允平靜地說。

  「滸生的事就算了,以後老師的話,你還是聽聽比較好。」張居廉手背在身後,「你還不夠老,要懂得順從謙遜。其實想順從的人是很多的。」

  陳彥允微笑:「老師教訓得是。」

  張居廉虛手一指:「走吧,松蓬下還有集會,你也敬我幾杯酒。」

  眾人又擁著張居廉要往文淵閣去。

  有一個人正拾階而上,先是詹事眼尖看到了,有些驚異:「那……那不是劉大人嗎!」

  只看到一個著青色右衽圓領官服身影,戴二梁冠,清瘦而虛弱。

  他走得很慢卻很穩,一步步登上白玉台階,年過五旬,只比張居廉大了一歲,如今卻是滿頭的灰白,人也好像蒼老了不少。大雪不斷地落在他身上,好像壓得人都站不住了。

  有人又小聲說:「不是正在查他貪墨一事嗎,怎麼還來朝會了……」

  守在皇極殿門口的侍衛上前幾步:「朝會已過了,這位大人請回吧!」

  劉新雲顫抖嘴唇道:「有人在午門阻攔我……不然我是趕得上的。我要見皇上,煩請通傳一聲……」

  侍衛應該已經認出他了,語氣也不再客氣了,「劉大人,皇上已經回乾清宮了。您現在是待罪之身,還是回去待著吧!再說朝會時間都過了,您也見不著皇上。」

  「有人阻攔我——」劉新雲低聲說,「你……你幫我傳一聲話……」

  他的話還沒說話,侍衛就笑了:「劉大人,您年老體衰,聽不明白了?朝會都散了,您回吧!」

  「我女兒要死了,我恐怕兩天後也要下獄了,你就不能讓我見皇上嗎?」

  侍衛卻不耐煩起來,推了他一把:「您有什麼話我也不懂,別和我說!」

  劉新雲卻一個站不穩,摔倒在地上。

  侍衛沒想到他身子這麼弱,有點愣住了。

  劉新雲卻雙腿一屈跪了下去,慢慢摘下二梁冠,朝著皇極殿的大門磕起頭來。

  「皇上——」他怕皇上走遠了聽不見,高聲喊道,「皇上,微臣有冤啊!微臣有冤啊!」

  嘶喊的聲音顫抖著,下一句他已經抑制不住哭起來。

  「張居廉是個狗東西啊!他包庇侄兒行兇,害了微臣的女兒啊——」

  「奸臣當道啊——皇上——」

  劉新雲的額頭很快就紅腫了,他好像要發泄什麼一樣,重重地一磕,頓時頭破血流。

  皇極殿外太安靜,這嘶啞的哭喊聲空蕩蕩地迴響著。

  天上依舊大雪飄揚。

  張居廉淡淡地嘆氣:「我看劉大人是痛失女兒,精神失常了。」有人要去拉劉新雲,張居廉示意他不要過去,「讓他喊吧,累了自己就回去了。」

  也不再理會劉新雲,朝文淵閣走去。

  陳彥允看著那片刺目的血紅,閉了閉眼。

  他想了很多東西,但最後什麼都沒有說,也什麼都沒有做。手納入袖中,繼續向前走。

  所有人都把這絕望的嘶喊聲拋在了身後。

  ……

  朱駿安讓抬轎輦的內侍停下來。「朕好像聽到什麼聲音了。」

  馮程山過來笑著說:「皇上,您還要去給太后娘娘請安呢!要不老奴讓人去看看?」

  朱駿安搖搖頭:「是喊冤的聲音——回去看看!」

  馮程山只得叫內侍掉頭。

  等到了皇極殿,朱駿安下了轎輦。他只看到地上有一灘血。他問守門的侍衛,卻說是剛才有人鬧事,已經拖下去了。朱駿安緊緊地抿著嘴唇,一言不發。

  這年輕的小皇帝站在原地,冷風灌滿了他的衣袖,久久地沒有動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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