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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25 豈曰無衣?與子同袍

2024-09-30 13:35:46 作者: 非10
  在看清來人隊伍時,無力支撐的李歲寧便已經撐著短刀,坐回了雪中。

  很快,她看到了崔璟,且第一次從他臉上看到這樣慌亂不安的神情。

  慌亂的青年蹲跪在她面前,忙以手臂環托住她的身體,卻不敢太用力,她衣袍殘破到處都是傷口,身上除了雪便是血。

  「崔璟……你怎會來此?」李歲寧的聲息很弱,斷續著問:「不是讓你,等我回去嗎?」

  崔璟知道她記掛著什麼,立即答她:「國門無恙,局勢可控,我來接殿下回家。」

  他連聲音都是亂的:「……傷勢如何?可曾服藥?」

  「服了藥,料想死不了……」李歲寧聽得那聲「國門無恙」,才敢放鬆下來,安心倚靠在他臂彎中,也不再急著追問什麼,他說可控,那便等之後再細問吧。

  而拋開這些大事大生大死,她容許自己的神思鬆散開來,最先說的一句卻是:「崔璟,我的曜日斷了。」

  崔璟還不知道她拿曜日殺了誰,但他知道,她一定做成了一件除她之外這世間再無人能夠做成的事。

  青年一向凜冽平靜的眼中此時蒙上一層淚光,他替她拭去眼角的血跡,聲音沙啞:「我會為殿下再鑄新劍。」

  「之後殿下執新劍,無需再赴戎機,也無需再與任何人冒險死戰……」他說:「只需持劍揚我國威。」

  天子執劍而揚國威,他必會為她,為她的大盛,鑄造出最鋒利的劍。

  不止是一把曜日,還當有兵械,兵馬,軍陣,軍力。

  她會是被這把利劍高高護起的帝王,而永遠再不必像此時這般孤身犯險斷骨流血,她的心血只將用於建萬世不拔之基,開萬世太平之道。

  在這生死大劫之後,此乃崔璟心底最深處的渴望與允諾,他將用一生來踐行此諾。

  「好。」李歲寧極細微地揚了揚嘴角,終於可以閉上眼睛任由自己陷入混沌,聲音漸弱至不可聞:「那便交給你了……」

  鑄劍的事交給他了,餘下的事交給他了,她也交給他了。

  李歲寧臨昏去之前,從懷中取出一塊染血的布帛,交到了崔璟手中。

  那上面繪有她此次誘殺阿史那提烈的路線圖,是她與隨從的將士們商議計劃時所用,無需她多言,崔璟看了便會知道阿點他們被困在何處。

  她原有她的部署,但崔璟來了,她便可以安心地歇息一下了。

  寬心之下,一直憑藉意志支撐的李歲寧幾乎失去了全部意識,陷入了無盡的空無中。

  崔璟解下披風包住她,將她小心地抱起。

  無絕也解下外披,流著淚上前,再為她細緻地蓋上一層衣,受了這樣的傷,流了這麼多的血,一個人在這冰天雪中不知躺了多久,怎麼會不冷,該有多冷啊。

  很快又有幾名部將起身走來,紛紛將外披遞上。

  崔璟細緻地掩壓住每一重衣角,確保懷中之人連一根髮絲也不曾暴露於風雪中,卻未曾上馬,而是下令就近擇避風處,清理積雪,原地紮營。

  有部將稍有些猶豫:「殿下在此處重傷,想必附近有北狄軍出沒……」

  崔璟:「凡敢靠近者,悉數誅殺。」

  她不能再顛簸移動了,以免有傷上加傷的可能。

  那名部將聞言精神一振,應了聲「遵命」,立即轉身大聲傳令:「大都督有令,就近擇避風紮營!」

  紮營所需之物以及醫士皆在後方車馬隊伍中,後軍負責押運物資,不比前方輕騎軍行軍迅速。但先行騎軍肩負探路之責,後軍則行路暢通無阻,因此雙方距離並未拉得太遠,後方車馬大約需要再等一個時辰便能抵達此處。

  在那之前,大軍先行選定了紮營的地段,而後便開始清理積雪,待後方隊伍趕到時,一切就緒,當即便紮起了營帳。

  第一座帳子剛剛落成,置以簡易木榻,崔璟便快步將李歲寧抱入了帳中,讓人立即生火。

  一向懶散的無絕也跟著忙裡忙外,取來各樣所需之物,又親自點了爐子抱進來,架壺燒水。

  崔璟將李歲寧輕放到榻上,先一層層展開她身上裹著的外披,再又替她除去腕甲,外袍,崔璟手上很快沾滿了粘稠的鮮血,將外衣徹底除下時,他恍惚覺得那件外袍仿佛被血浸泡得格外沉墜。

  外袍之下,裡衣之外,就連那件刀槍不入的雁翎甲都有著多處刀刃留下的痕跡,數處鎖扣已有斷裂跡象。

  除去此甲時,崔璟手上的動作依舊利落,只這利落之下有著不易察覺的微顫,那顫意從指尖流經渾身血液,再到眼底。

  待李歲寧只剩下一重裡衣時,兩名醫士被帶了過來,崔璟便立即起身讓開,讓兩人上前。

  其中一名醫士乃是女子,二人一同診看罷,由那名女醫和為李歲寧除去最後的衣物,擦拭,清理,上藥,一名被喊來的女兵在旁打下手。

  榻前拉起了一道簡易的簾帳,一盆盆乾淨的溫水送進去,被端出來時便成了紅色,端出帳外,潑灑在雪堆旁,叫雪堆改了顏色。

  無絕心急憂慮走進走出,御風也飛進飛出。

  崔璟很安靜,他背對著那張木榻,一言不發地又點了兩盆炭火,將帳內燒得更暖些。

  帳中從人來人往,慢慢變得相對安靜,李歲寧身上的傷口都上了藥,妥善地包紮好,蓋了件乾淨寬大的裡衣,再覆上被子。

  崔璟來到榻邊,試著輕握了握那隻傷痕累累的手,觸感是暖的,才安下心來。

  他再三託付了那名在旁照料的女醫,才起身離開,去見等在外面的部下們。

  這間隙,崔璟已派人去附近打探過了周圍情況。

  無絕在隔壁的帳子裡,正抹著眼淚替榴火包紮傷口,之後又親自餵水餵草料,榴火胃口不好,歸期便替父乾飯,一頓埋頭猛吃。

  御風很快也鑽了進來,無絕早就注意到這個新面孔了,尚不知如何稱呼,便暫時稱其為「那鳥」,此刻遂也招呼「那鳥」過來一起吃,見「那鳥」無動於衷,旋即反應過來,噢,這位貌似不是吃素的。

  無絕讓人拎了兩隻路上打下的野兔,凍得邦邦硬,還未來得及拔毛。

  被投餵的御風突然想到自己家中還有娃,遂一爪勾起一隻凍兔子,飛了出去。

  「欸!」無絕沖那鳥的背影道:「記得回來啊!」

  仨孩子交到他手中,回頭少了一個,他不好跟殿下交待的!

  難得盡職的無絕忙又給榴火爺倆添水去了。

  李歲寧昏昏沉沉睡了許久。

  有意識地醒來時,她慢慢睜開依舊發沉的雙眼,看了看上方的帳頂,略微分辨罷,試著轉過僵硬的脖頸,面向床榻外側,入目便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。

  青年坐守於旁側,卻非坐在榻上,而是坐於榻下放置的腳踏之上,長腿半伸半屈著,身體半倚著木榻,竟是睡去了。

  帳內點著油燈,不知是夜中什麼時辰。

  李歲寧暫時沒有太多力氣,也無法起身,一時便靜靜望著睡著的崔璟。

  生得好看到這般程度的人,單是瞧著,便十分賞心悅目。

  燈火將他半邊側顏籠在陰影中,愈顯得五官輪廓清晰深刻,生得這樣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清貴疏離模樣,仿佛就不該與這世間有什麼羈絆,可偏偏這樣一個崔令安,卻最叫她心安。

  李歲寧看了他許久,也未見他醒來。

  習武之人按說都是敏覺的,被人一直盯著看,正常情況下他應當有所察覺才對,看來是當真疲累了,也或許是,守在她身邊,他也同樣很心安。

  李歲寧的身體知覺恢復了些之後,試著抬起外側的手,觸向他。

  她的動作很慢,手指還未觸及時,崔璟好似察覺到什麼,突然醒了過來。

  「殿下,你醒了!」青年尚有兩分未醒之感的星眸突然盪開欣喜之色,忙問:「可覺得哪裡不適?」

  問話間,見她伸出了手,下意識地便傾身靠近她,雙手托扶住她的手肘手臂,以防她懸空之下會吃力,同時問:「殿下想要何物?我去取來。」

  李歲寧借著他的托扶之力,很從容地繼續自己沒做完的事,伸出手指,拿指尖輕觸他的臉龐。

  崔璟倏然怔住。

  那隻手也纏著傷布,指尖微涼帶著藥香,從他的臉龐慢慢移到他的鼻樑上,而後輕輕捏了捏他的鼻尖,又捏了捏他另外半張臉。

  崔璟神情怔然,由她這般捏著。

  「崔璟,我殺了阿史那提烈,自認辦成了一件很厲害的大事,又見你來,便很覺安心。」她的聲音沙啞卻放鬆:「多謝你來接我回家。」

  崔璟看著她,聲音也有些啞意:「我卻總是來遲。」

  「不遲,來得剛剛好。」李歲寧:「你來接我,替我做完餘下之事就很足夠了。」

  她聲音慢慢,眼底帶一絲笑意:「至於替我應劫這件事,卻是不妥的。」

  崔璟知她所指,乃是他先前自作主張妄圖借陣法替她應劫之舉,微低下頭,道:「是,我已經知道是自己錯了。」

  他身形頎長挺括,身影落在榻上,將她整個人都籠罩住,卻也不曾有分毫壓制之感,而只如同為她披上一重輕盈的護甲。

  見他這樣認真地認錯,李歲寧滿意地輕輕點頭,聲音也很輕:「崔令安,你要聽我的話。」

  這句話讓崔璟莫名耳尖微熱,眼底卻愈發認真:「會的。」

  李歲寧很快便發號施令:「那你,替我倒一碗水來。」

  將她的手放回去,崔璟立即去倒水,水溫適中,並取了調羹,無比耐心地一勺勺餵於她吃下去。

  喝完了這一碗水,李歲寧才覺得真正活過來了,她讓崔璟扶著自己慢慢坐起來,問了崔璟什麼時辰,得知就快天亮了,不禁道:「我這一覺竟睡了半日一夜嗎。」

  崔璟默然一下,糾正道:「殿下,你已昏迷整整四日了。」

  說罷,便見面容蒼白的女子露出驚愕之色。

  李歲寧從未昏迷這樣久過,她認真反省了一下,覺得應當是過於寬心的緣故,而無意承認自己是只一睡不起的弱雞。

  崔璟這才明白,何故她醒來後未曾問及外面的情況,原來她當自己剛睡過去不久。

  果然,下一刻便聽她問:「阿點他們如何了?動兵去救了沒有?」

  崔璟沒急著答她,而是喊了守夜的士兵進來。

  不多時,阿點和薺菜還有康芷等人,都陸續過來了。

  阿點衣袍都沒穿整齊,顯然是從被窩裡剛被薅出來的——崔璟也不管這個,李歲寧原只是問一句,他便立即叫人去「薅人」了。

  「殿下終於醒了!」

  「殿下!」

  阿點撲到榻邊跪坐,兩眼一睜就開始掉眼淚:「……殿下傷這麼重,我還以為又要見不到殿下了!」

  李歲寧沖他虛弱一笑:「我將那個人殺掉了,厲害吧?」

  阿點流著淚卻也快速點頭,眼底全是崇拜。

  康芷且拄著拐,卻也堅持跟著薺菜一同過來,此刻也是淚汪汪的。

  薺菜上前試了試李歲寧的額溫,眼底也有些發紅,啞著聲音笑著說:「人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,殿下熬過這一遭,往後便都是福氣了!」

  只有他們這些站在殿下身後被護著的人,才知道這是怎樣的心情。

  很快,又有其他人陸續而來,其中還有當日隨同李歲寧一同突襲而出的那百名將士中的部將。

  李歲寧詢問罷具體傷亡數目,知曉崔璟昨日便已帶兵重挫了阿史那提烈留下的大軍。

  雙方相比之下,此次里外夾擊之戰,己方共有不足百人傷亡,而阿史那提烈當初帶出來的五千北狄軍,最終只餘下不足一千人潰逃而去,且其中三百人被陸續俘回,真正是一戰將之「打殘」了。

  瘦了一大圈兒的康芷此時解恨地說:「屬下也射殺了他們數十人!」

  她雖有腿傷,雙手持弓亦可殺敵!

  阿點也舉手,他也是幫了忙的。

  李歲寧聽完這些,才問崔璟為何得以突然率兵入北狄。

  崔璟正要回答,忽聽帳外響起一聲通報。

  有人連夜騎馬趕路至此,高大的身形外披一件羊皮大襖,不多時,挾著一身寒意大步入得帳內,向榻上之人彎身深深施禮,聲音兩分哽咽激動:

  「唐醒辦事不力,因而來遲,萬請殿下降罪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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