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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60 最後一擊

2024-09-30 13:35:46 作者: 非10
  馬婉幾乎是下意識地想收起來,口中解釋道:「這是母親……方才留給我的……」

  「此乃母親幼時之物,她一直留在身邊。」李錄沙啞的聲音里有一絲悲沉遺憾:「母親本也是京師貴女,自從跟隨父王來到益州之後,便一直思念京師的家人。」

  「可惜外祖家中親眷先後去世,而母親也纏綿病榻,遲遲未能有機會返回京師看一眼……」

  李錄看著那隻金鎖,道:「母親既將此物交給了你,來日若有機會,你我便將它帶回京師……也算全了母親些許心愿。」

  馬婉點頭,應了聲「好」,抬手擦拭眼淚,掩去了眼底那一絲異樣浮動。

  接下來兩日,馬婉忙於料理榮王妃的喪事,加之心事重重,幾乎日夜無法合眼。

  偶爾一個人時,她總會取出那隻平安鎖細看,於腦海中反覆回憶榮王妃臨死前的那句話,卻始終不得其解。

  鎖的背面刻有榮王妃的小字和生辰,可見的確是幼時之物……可是,那句「將它宣之於眾」究竟是何意?

  一隻閨閣平安鎖,何以「宣之於眾」?

  還是說,正如世子猜想那般,王妃是想托她將此物帶回京師,以全思鄉心愿……那些讓人不解的話,只是人臨死之前的恍惚混亂之言?

  可是……

  馬婉耳邊總又會出現榮王妃那些勸她離開的話。

  那些話,也只是囈語而已嗎?

  第三日晚間,馬婉躺在榻上,依舊久久未能合眼。

  不知到了什麼時辰,熄燈後昏暗的房中,枕邊忽然響起一道關切的詢問:「婉兒還未能睡下?」

  正出神的馬婉驚了一下,平復了心跳,才問:「世子也未能睡著嗎?」

  「是,我在想母親這一生……過得實在辛苦孤獨。」李錄的聲音在黑夜中聽來尤其清和,如平靜的湖面之上蒙著一層淡淡的孤寂悲色:「正因母親心中積壓了太多淒郁,才會在彌留之際那樣怪責於我吧。」

  「世子是說……」馬婉試著問:「母親在走之前,曾對世子有怪責之言嗎?」

  李錄似乎輕點了下頭:「身為人子,卻一直未能在母親身邊盡孝,母親心有怪責,也是理所應當。」

  馬婉心緒繁雜地道:「世子在京中多年實屬不易,不必再為此而自責……」

  「再有,義琮之事……母親一直知曉。」李錄的聲音很輕,卻多了一絲迷茫:「所以母親待父王有怨……我卻從未體察過她心中之苦。」

  馬婉聽到此處,下意識地想——怨怪丈夫在外面另有妾室子嗣,責備兒子未能伴在身邊……或許,這便是王妃對她說出那些叫人不解之言的根源所在嗎?

  可是同為女子的直覺分明在告訴她,榮王妃的眼神里藏著的不止有痛苦,更多的是畏懼……

  馬婉一時無法分辨。

  「婉兒,母親臨去前,都說了些什麼?」

  聽得這一句傷感的詢問,馬婉的眼神在夜色中閃躲了一下,儘量讓聲音聽起來沒有異樣:「母親口中皆是些碎語,侍女們都在哭,我亦聽不清晰。」

  李錄似有些失落,片刻,才道:「也好,母親被病痛折磨多年,如此也算解脫了……」

  他望著昏暗中的床頂,聲音低低道:「婉兒,從此後,我便沒有母親了。」

  「母親帶著鬱結離世……而義琮的存在,也叫我知曉,原來一直以來我都高估了自己在父王心目中的份量。」

  說到此處,李錄的語氣帶著一絲不安與自責:「我瞞著父王,讓婉兒你向太岳父透露了段士昂的身份,致使段士昂身死事敗……眼下看來,此舉實在輕率,日後若叫父王察覺,只怕會連累到你。」

  李錄靜望床頂,昏暗中,神情無絲毫波動。

  他固然知曉段士昂之死,並非是單憑那封送到馬府的書信可以做到的,而必然是常歲寧的手筆……但他的妻子不會知道這些。

  在他的妻子看來,是他瞞著父王,讓她向馬家和朝廷告了密,才有了段士昂敗於洛陽之事。

  而在他的妻子眼中,他做這些,是為了她和馬家,是為了阻止他父王的野心征程。

  果然,他那心軟的妻子很快說道:「世子這樣做是為了大局,也間接助了祖父……世子怎能說是連累?世子背負了多少不易,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。」

  李錄慢慢地側過身,擁住馬婉,將頭抵在她的頸窩處。

  馬婉只聽他聲音喑啞低緩:「婉兒,我如今只有你了……你我之間的夫妻之情,已是我在這世上僅剩下的羈絆了。」

  馬婉微微顫慄著,連同眼睫也在顫抖。

  他的呼吸,他的話語,似乎皆是破碎的,宛若一塊碎裂的美玉,仿佛只有被她捧在手中,才不會化作齏粉消散而去。

  這樣的人,怎麼會是王妃口中沒有心的人呢?

  無心者何以破碎至此?

  馬婉迷茫間,心尖一陣刺痛,眼眶也在這交雜的情緒中變得模糊。

  「世子……」她反擁住李錄,聲音低顫:「我不願見世子冒險,也不想我祖父他們出事……段士昂身死,真的便能阻止一切嗎?」

  李錄沒有回答她,只拿手掌輕輕撫摸著她腦後披散的髮絲。

  馬婉心中便有了答案:不能。

  即便段士昂這一招棋已廢,卻依舊不能阻止榮王的腳步。

  時局二字何其龐大,而她與世子能做的何其渺小……

  而她的想法較之數年前也有了變化,如今所見所聞,無不在提醒著她當今朝廷的腐朽……她有時忍不住想,榮王一定是錯的嗎?釀成如今的局面,朝廷和天子果真沒有責任嗎?

  但是她又無比清楚,祖父將君臣之道看得何其重要……

  馬婉承認,她並不懂大局,也無法妄言對錯,她只是一個自私的人,天下蒼生與她無關,她在意的只是她的家人,以及她身邊所愛之人。

  她所做的一切,從始至終只為在這時局夾縫之中謀求兩全之法,但是這實在太過艱難了。

  而她身邊之人無比懂得她心中所求,此際同她允諾道:「婉兒,我與你保證,無論日後如何,我都會盡全力保全馬家上下……你要信我。」

  馬婉眼中有淚珠滾落。

  在這舉步維艱危機重重之下,有這樣一個懂她所求,護她想護的夫君,她怎麼能不去動容?

  她緊緊抱著李錄,試圖從他身上感知到更多溫暖,但腦海中卻又突然出現榮王妃悽然而恐懼的聲音:【我曾也以為,自己有幸嫁了一位與世無爭,仁善溫潤的好夫婿……】

  馬婉閉著眼睛,試圖讓自己保持清明,但她實在太累了,腦中思緒如同塵埃浮落,很快睡了過去。

  次日再醒來時,李錄已經不在,侍女告訴她:「世子見夫人疲累,便未讓奴婢們喚夫人起身。世子還說了,王妃後續的喪事已不必夫人費心,夫人且安心歇上幾日。」

  馬婉有些出神地點頭。

  不多時,蘭鶯端著溫水進來,服侍馬婉洗漱。

  馬婉用罷早食之後,蘭鶯讓她再補半日覺,馬婉便也心不在焉地點了頭。

  蘭鶯服侍馬婉在榻上躺下,卻未有急著離開,而是蹲跪在榻邊,忽然開口道:「女郎,咱們走吧!」

  她的聲音很低,卻讓馬婉驚了驚:「蘭鶯……」

  「女郎,榮王妃沒了,榮王又冒出了這麼大一個私生子……這榮王府之後還不知要亂成什麼樣,只怕根本不是咱們能應付得了的。」

  蘭鶯眼神鄭重,壓低聲音道:「且婢子反覆想過了,榮王和聖人必然是要你死我活的……女郎留在這裡,對家中也會有妨礙。」

  她如今學聰明了,知曉女郎聽不得榮王世子的不好,便試著借馬家的安危角度來勸——

  果然,馬婉坐起了身來,看著她:「……妨礙家中?」

  她並不曾拖累祖父分毫,她甚至在向祖父傳遞消息不是嗎。

  「婢子知曉女郎的心最偏向家中。」蘭鶯認真道:「可只要女郎安然留在這裡一日,便代表著榮王府與馬家尚有關連在……如此關頭,聖人怕是很難不對相爺心有芥蒂!」

  蘭鶯本也是話趕話這樣隨口一說,但說著說著,忽然覺得……這怕不正是那狐狸精世子仍將她家女郎留在身邊的原因所在吧!

  只要女郎在一日,榮王府與馬家便有斬不斷的羈絆在……

  這樣敏感的時局下,甚至也無需女郎做什麼,只要女郎還安安穩穩地呆在這裡,就足以成為聖人心中的一根刺了。

  蘭鶯一個沒忍住,又緊接著道:「且退一萬步說……有朝一日萬一榮王真的打去了京師,他們還能借女郎來同馬家談條件呢!」

  「女郎,還有,您想啊……」蘭鶯抓住馬婉的手:「榮王既然還有別的兒子,來日免不了會有爭奪,世子自然需要有人支持他,到時咱們相爺即便不是相爺了,但威望還在,又有那麼多的學生……若婢子是世子,此時也會使出渾身解數來哄著女郎過日子!」

  這一次,馬婉竟奇異地沒有打斷或反駁蘭鶯的話,只是怔怔聽著,臉色越來越白。

  蘭鶯見狀,反而放緩了聲音,紅著眼睛道:「若世子真心待女郎,女郎如何幫他,婢子都沒有理由從中阻撓……可婢子擔心他從起初便只有滿心算計,試問這樣的人,若有一日女郎沒了利用價值,那他還會繼續待女郎好嗎?若女郎和馬家不肯依從他,他會善待馬家嗎?」

  這些原本馬婉從聽不進去的話,此時卻巧妙地和榮王妃臨死前的囈語重疊,又因牽扯到馬家,讓馬婉不由心神搖擺起來。

  「女郎,婢子想了又想……」蘭鶯眼中開始冒出淚花:「先前局勢不明之時,聖人想借女郎監視榮王府,女郎是聖人眼中的棋子。而如今局勢已明,女郎沒了用處,反而要成為聖人眼中與馬家的隔閡……」

  「他們都只想利用女郎……」蘭鶯哭著道:「女郎,時至今日,咱們只能自救了。」

  馬婉情緒起伏間,腦中一陣劇烈嗡鳴。

  見自家女郎臉色異樣,蘭鶯忙將其扶住,讓其靠在床頭,轉而倒了杯溫茶,送到馬婉嘴邊。

  馬婉剛要去喝,卻突然偏過頭去,抑制不住地乾嘔起來。

  她近日已不是第一次乾嘔。

  蘭鶯突然想到自家女郎近來不佳的胃口,臉色不由變了變:「女郎的月事推遲了有一段時日了吧……」

  好不容易止住乾嘔的馬婉抓緊了被子,神情起伏不定。

  蘭鶯下意識地想去請醫士來,起身走了兩步,卻又頓住,回頭看向馬婉:「女郎……」

  若女郎果真有了身孕,被世子以及榮王府的人知曉……再想走,那便難如登天了!

  這哪裡只是一個孩子,這分明是馬家和榮王府之間最緊密的血脈牽連。

  蘭鶯看著自家女郎的腹部,氣得簡直要哭了——誰讓它這個時候來的?投胎會不會看路啊!

  「先別去……」馬婉聲音低啞:「別叫任何人知曉。」

  這兩年來,和世子一樣,她一直盼望著能有一個孩子,只是一直未能遂願。

  而此刻,她抬手撫摸著腹中有可能存在的孩子,擔憂卻遠勝過歡喜。

  換作之前,她本該立即將這個好消息告知世子,但此時……

  馬婉決定暫時隱瞞。

  她抬眼看向蘭鶯:「蘭鶯,你讓我好好想想。」

  一件事接著一件事向她圍涌而來,如今她腦子裡很亂。

  而在離開這件事情上,她則是比蘭鶯更清醒些,她知道,這不是能夠衝動決定的事,出了這座榮王府,是益州城,而即便出了益州城,卻仍是劍南道……它們全部都在榮王府的嚴密掌控之內。

  大爭在即,如此時局下,她怕是寸步難行。

  馬婉含著淚,看向房中一切為她的喜好而生的陳設。

  如今對世子的一切揣測,皆無真正的證據,她總要好好地想一想……

  蘭鶯撲到床邊,含淚抱住了馬婉——女郎終於試著去正視那個有可能存在的殘忍真相……無論如何,這是好事。

  「女郎別怕,婢子一定會陪著女郎、誓死保護女郎的……」

  馬婉輕輕回抱住這個陪自己一起長大的侍女,通紅的眼睛望向緊閉的窗欞。

  窗外天色晴明,萬里無雲。

  同一刻,京師皇城,甘露殿內,太子與馬行舟等重臣齊候在此。

  帝王做下了一個重要的決策——主動出兵山南西道,討伐亂臣,一舉肅清西部亂象。

  這是無比重大的決定,也是朝廷合目下全部之力,可以對外做出的最後一擊。

  天子選擇以此為刃,直指榮王李隱,以釜底抽薪之勢,先發制人,破其根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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