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53 你正常時不長這樣?
2024-09-30 13:35:46 作者: 非10
常歲寧聽他這哭音,覺得好笑:「你是為我辦事,我豈會不管你。」
「話不是這樣說的,我是自願為師父辦事的!」崔琅咧嘴說罷這一句,看著常歲寧帶笑的神情,不由道:「許久未見,師父實在變了許多……」
「崔六郎也大有長進。」常歲寧看向一旁的椅子,示意他:「你有傷在身,坐下說話吧。」
崔琅「嘿」地笑了一聲,撓了下後腦袋:「實話不瞞師父,我如今都有些不大敢與師父同坐說話了。」
他這聲師父,起初喊來不過是為了打馬球,再有便是存了想替自家長兄撮合姻緣的私心,如今回頭看,儼然是玩鬧居多。
那時他待常歲寧固然也有幾分敬重,但多是出於「常娘子很擅長打人」這一茬,多少也沾著少年人愛起鬨湊熱鬧的心思。
而此時再見常歲寧,哪怕崔琅對她的諸多事跡早已耳熟能詳,但聽歸聽,真正見到的這一刻,感受卻又大有不同……
她的樣貌的有所改變,臉頰上最後一絲稚氣已消失不見,少年氣息仍存,皮相貼骨,而骨相愈發清晰深刻,穠麗的眉眼間又多添了一縷迫人的英氣。
但在崔琅看來,最為醒目的卻是她周身散發出的氣勢。
她隨意地盤坐在那裡,不曾刻意端正身形,僅披一件寬大羅衣,頭髮也未曾梳髻挽起,就那樣隨手系在腦後,甚至有幾縷鬆散垂落——這在外人眼中,絕不是可以拿來見人的模樣,可她並不曾給人絲毫「失儀」之感。
此時她坐在那裡,仿佛早已脫離一切世俗禮法的框架,無人會去質疑挑剔她,她亦不必再迎合淺表的禮數規則,而化身成了禮數規則的制定者。
她未有刻意顯露威儀,但威儀二字似已經與她的名字融為一體,她什麼都不必做,氣勢已如月光傾灑,無聲如影隨形,叫人無法忽略。
崔琅恍惚間覺得,這甚至不是「長進」,理應沒有哪個人能在數載間有如此長進……更像是原本隱藏在層雲之後的烈日,在某一日突然迸現出萬里金光,破雲穿風而出,向世人萬物顯露出了本相。
從前在京師時,她那些屢屢惹起風波,叫人驚嘆的舉動,現下看來,不過是一縷微弱寸芒。此時這刀光血影而又至高磅礴的權力場,才是真正與之契合的棲身處。
崔琅這諸多紛亂感受與衝擊,只在一瞬而已,他「嘿」地一笑,緊接著道:「但師父既然叫我坐,我縱是叫一身冷汗淹了去,只要人還沒被沖走,那我就穩穩坐著!」
見他嬉皮笑臉地坐下,常歲寧一笑——這便是崔琅有別於常人的長處所在了。
「此次吃了不少苦頭吧。」常歲寧看著崔琅的右腿,問道:「傷得重不重?可請醫士看過了?」
「都是些皮外傷,不急著看醫士!」崔琅說著,牽動了嘴角的傷口,輕「嘶」了一聲。
他嘴上說得輕鬆,但青紫的嘴角,微散亂的發,尤其是那一身狼狽凌亂的衣袍,幾乎處處都寫著三個字:我好苦。
崔琅來得的確匆忙,但換件衣袍的時間還是有的,唐醒也讓人備下了衣物,但崔琅以「不可叫師父久等」為由拒絕了。
唐醒哪裡又能不懂——對方不願換下的與其說是衣袍,倒不如說是吃苦的證據。
此刻崔琅從頭到腳都貼滿了證據,話中也有:「傷倒是沒怎麼傷著,就是那范陽王瞧著寬厚,卻著實陰險,竟讓一名閹宦以腐刑脅迫徒兒……」
他活脫脫一副「身體還好,但心靈受創」的後怕模樣。
聽聞崔琅這險些成了太監的經歷,常歲寧沉默了一下,才問:「他們可是在逼問洛陽城中與你傳遞消息的暗樁下落?」
崔琅點頭。
常歲寧:「不怕嗎?」
「說實話,有些怕……」崔琅真心實意道:「但我尋思著,煽動范陽王不過只是第一步,他殺不殺得成段士昂還未可知,這差事我能不能辦得成且不好說,若再暴露了暗樁小哥的下落,那豈非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嗎?」
說著,神情添了兩分神氣:「再說了,我料定李復也不敢讓人真的傷我,他還得拿我來同師父談條件呢!」
這份篤定,同樣源於他對常歲寧的信任。
常歲寧含笑點頭,眼睛裡不乏肯定之色。
許多道理誰都明白,但能做到冷靜分析,理智執行,卻並不容易。
「此次我能順利收復洛陽,崔六郎功不可沒。」常歲寧認真道:「我要代我軍中將士與洛陽上下,同你道一句謝。」
崔琅忙擺手:「這話就過於抬舉我了……此次無我,師父也照樣辦得成此事!」
常歲寧沒有否認崔琅的說法:「固然辦得成——」
隨後,她坦誠道:「我雖早有打算,但想避開段士昂的耳目,找出他與榮王府往來的證據,離間他與李復,卻不是一件容易事。」
做這件事的人選很重要,若無崔琅,此事想要順利執行,從布局到挑選人手,至少還要遲上半月。
動亂之際,每一日都可能有人在新的變故中死去,半月的時間何其寶貴。
常歲寧不是用了人辦事,回頭還要貶低打壓對方功勞的人,她笑看著崔琅,道:「事情辦得漂亮就是漂亮,這是事實。」
「你不是我軍中將士,我無法論功獎賞你什麼。」常歲寧道:「但若有我辦得到的事,你只管與我提。」
崔琅眨了下眼睛,一句「那師父能給我家長兄一個名分麼」到了嘴邊,又自覺太過冒昧,遂被他強行咽了回去。
他咧嘴笑道:「為師父辦點小事而已,豈敢邀功。」
頓了頓,才道:「但我確有一件,想請師父成全……」
崔琅看向坐在那裡的常歲寧,眼底多了兩分鄭重:「我想跟隨師父行事。」
常歲寧微抬眉:「令祖父答應嗎?」
崔琅坐直了身子:「做徒弟的替師父辦事,天經地義!」
在收攬人才方面常歲寧歷來沒什麼道德規則可言,見崔琅這般「離經叛道」,她也樂得如此,很痛快地點了頭。
至於崔家的感受麼……若是可以,她倒是很期待崔琅能多替她撬些人過來,若能將崔家搬空自是再好不過。
「替我辦事,腿腳得麻利。」常歲寧笑著說:「回去歇息吧,我會讓醫士去替你看傷。」
崔琅目的達成,心中很是安定歡喜,便犯了話癆之症,雖是嘴上應著起了身,但腳下始終不挪步,從常歲安問到常闊,從江都問到海外,又說起「昔致遠」的身份與來信,很是唏噓感慨了一番。
末了,又問到崔璟:「……師父與長兄近來可有通信否?倒不知長兄此時如何了?」
「他如今忙於應對北狄大軍,我與他也有數月未曾有書信往來了,不過我一直在讓人留意北境的消息,他暫時應當還好——」
崔琅聽到這裡,剛想再問些什麼,只聽常歲寧主動往下說道:「之後有機會,我會儘快去看一看他的。」
這聽來似乎是很尋常的一句話。
但常歲寧的聲音很輕和,又很坦蕩,那句「會儘快去看一看他」,分明有著不曾掩藏的掛念,亦包含了別樣的保護與珍視。
有人在這樣保護珍視他的長兄,在他看來無所不能的長兄——
這個認知,叫崔琅忽而愣住。
他甚至並沒有任何想要調侃玩笑的想法,亦未來得及生出暗喜的心情,只覺得眼眶微微有些發燙。
好一會兒,崔琅才道:「那……等師父去看長兄的時候,將我也帶上吧!」
一別數年,他真的很想念長兄。
「嗯。」常歲寧點點頭。
崔琅壓下了眼眶那莫名的熱意,露出笑容來。
該說的都已說了一通,話到此處,崔琅覺得自己怎麼著也該回去了,但他站在原處,仍是有些欲言又止。
這倒是不太符合他一貫的說話作風,常歲寧看在眼中,幾分明知故問:「還有旁的事?」
崔琅定了定心神,看起來儘量自然地開口:「對了師父……喬小娘子她,在江都還好嗎?」
常歲寧輕輕抬眉,剛想說話時,一名女兵入內稟道:「節使,喬大夫來了。」
崔琅還在等著常歲寧的回答,乍然聞言,沒顧得上多想。
常歲寧頷首:「讓阿姊進來吧。」
崔琅猝不及防地愣了一下,阿姊?
喬大夫?
等等——!
他猛地反應過來,伸手指向殿外:「喬……喬小娘子?」
常歲寧點頭:「綿綿阿姊一路隨軍來此。」
崔琅神情幾變,看了看自己殘破的衣袍,餘光里是垂落的散發,只覺自己人不人鬼不鬼,一時恨不能遁地才好,聽到殿外隱約已有腳步聲靠近,他心急如焚,趕忙向常歲寧道:「師父……我今日這般模樣,在喬小娘子面前怕是有失禮儀!」
常歲寧輕「啊」了一聲,見她時不怕有失禮儀,要見阿姊倒是失上了。
崔琅已向她求道:「……師父,待會兒喬小娘子進來,我便退下,您莫要戳破我的身份便好!」
那日他離京時,他雖說是從車窗內探出腦袋讓喬小娘子看了一眼,但想來喬小娘子也是不曾看清的——
故而從嚴格意義上來說,此次既是他與喬小娘子久別重逢,亦是二人初次相見!
若讓他以如此模樣面對,他必然死不瞑目!
崔琅低聲懇求間,聽得喬玉綿走來,趕忙退至一側,垂首儘量降低存在感。
但聽得那道久違的聲音喚了聲「寧寧」,崔琅還是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。
和從前在京師她常穿的淺色衣裙不同,應是為了方便出入軍中行醫,她此刻穿著的是湖藍色裙衫,髮髻梳得也很簡單,僅拿兩根白玉釵固定,一眼望去,清雅利落,氣質竟大有不同了。
至於她的面容神情,崔琅未敢細看,他恐與她對視,被識破什麼。
崔琅腳下有些捨不得挪步,在心頭默念了聲「來日方長」,才向常歲寧施了一禮,垂首退了出去。
崔琅未曾看到的是,他退去之際,喬玉綿轉頭朝他看了過去。
喬玉綿是從城外軍營中過來的,她救治罷傷兵,和康芷她們一道兒來了城中,聽聞常歲寧一直未醒,恐常歲寧哪裡不適,便過來看一看。
崔琅走出這所宮殿大門,不由大大地鬆了口氣。
在唐醒的吩咐下,跟隨崔琅前來的那名士兵仍候在殿門外,崔琅正要開口讓他帶路時,忽聽身後有稍顯著急的腳步聲入耳。
他下意識地回頭看去,見著來人,卻是嚇了一跳,趕忙回過身去,神情忐忑至極。
下一刻,一道試探的聲音從背後響起:「崔六郎?」
崔琅脊背一緊,陡然間進退兩難。
他即便想要否認,但一開口便等同不打自招。
「我知道是你。」喬玉綿看著那道身影,聲音很輕卻篤定地道:「我聽得出你的腳步聲。」
這個腳步聲,曾經常常跟在她身後。
那時她的眼睛雖看不到,但她的耳朵辨得出。
這句話叫崔琅怔了片刻。
這間隙,喬玉綿提步走了過來,來到了他身側,面向他,不解地問:「方才在寧寧面前……你為何不與我說話呢?」
崔琅終於艱難地轉過頭,露出了一個極其複雜的笑容:「我……」
看到了這個笑容的一瞬間,喬玉綿似乎懂了。
她抿嘴一笑:「我知道的——你正常時不長這樣,對吧?」
那次他被家中責罰,帶著傷離京之際,她與阿兄同去送別,他隔著馬車簾避而不見,直到馬車駛出一段距離,他才忽然從車窗中探出,並不忘大喊一聲【我正常時不長這樣的!】
又喊道:【喬兄他們都可以作證,我平日裡要比這英俊多了!】
聽喬玉綿提及此事,崔琅的笑容頓時更加痛苦了——自喬小娘子眼疾恢復後,兩次相見,偏偏都是他這輩子最狼狽的時候!
分明他平日裡大把的時間裡都在忙著玉樹臨風!
老天如此待他,是否有點有失妥當了呢他請問一句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