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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15 必不負相托

2024-09-30 13:35:46 作者: 非10
  被投入銅盆中的詔書依舊在燃燒著,那火焰似乎也在書房內眾人心間蔓延。

  這火源,似在無形中與那自天際盤旋襲來的寒風抗衡著。

  火光搖晃攀升間,經燭火映照,在那坐於書案後的朱袍少女側後方的書架前投下龐大光影,如一柄徐徐升起的利劍,帶著沖天之勢,盪出決不妥協的孤勇劍氣。

  那被無聲涌動著的劍氣籠罩著的朱色身影,將視線落在書房內眾人身上,開口道:「自我入江都以來,有幸得諸君相助,方能立下今時之根基。沒有諸位,便沒有如今的江都和常歲寧。」

  她指的是書房裡的人,也是他們身後百千萬個為江都、為她的種種決策而殫精竭慮,乃至拋灑熱血之人。

  「江都之危,得以暫解。然天下之危,卻愈演愈烈。而今後我所行之事,艱險程度必更勝往昔數百千倍——」

  「諸位若有疑慮,只消在此時言明,我絕不阻攔。」常歲寧看著眾人,神情坦蕩不見半分威脅:「若諸位有避世之心,我亦會盡力相助成全。」

  隨著她話音落下,書房內一時落針可聞。

  駱觀臨盤坐原處,好似陡然間又回到了常歲寧初次與他袒露野心的那個夏夜……而今,她於這欲將心底之念正式付諸行動的關頭,依舊選擇了坦誠告知。

  但和那次不同的是,此時她甚至將選擇權交給了他們,讓他們自行決定去留。

  由此可見,接下來她要走的路,的確是艱險萬分……艱險到她甚至難得與人「客氣」起來。

  然而駱觀臨並未覺得這份「客氣」是出於虛偽,若非要說她虛偽,那他倒是希望這世間多一些這樣的虛偽之人,這樣由上至下的虛偽,對身處下位之人是莫大福氣。

  主與從,本無平等可言,但她給了足夠的坦誠與尊重。

  於常歲寧而言,他們當得起這份尊重。而除此外,更因她於大戰之前,點兵之際,向來有兩件事必做不可:必明前路,必齊人心。

  做好這兩件事,是打勝仗的基本前提。

  常歲寧將詔書燒毀,態度已然明朗。而接下來,便需要王岳等人做出選擇了。

  姚冉幾乎是第一時間站了出來。

  她來到書案前,卻是提起裙角,朝著常歲寧鄭重跪身下去,雙手交疊執禮於額前,身形端正無比。

  她少有行此大禮之時,更是第一次在人前以全名自稱——

  「大人慾往何處,姚冉便往何處。」姚冉垂下的眼睛裡,有著心念成真的激盪,她的聲音字字誠懇,將頭叩下:「無論前路如何,請大人相信姚冉當日投奔之心不移!」

  當初她求了家中許久,甚至以死相逼,才得以出京,來到常歲寧身邊。

  而從那之後的每一日,她都比昨日更加慶幸自己當初的決定。

  至於眼下大人的決定……

  姚冉心中火光越燃越盛——

  此乃於她心頭乍現了多次的朦朧念頭,每每念起的一瞬,都如同墨夜中被閃電撕開一道刺目溝壑,乍見雪亮白晝,那感受驚人而又攝人心魄。

  而今,這令她神往心迷卻又不敢言說的期盼成了真……她豈能退避?又為何要退避?

  在來江都之前,她被「羈押」太久了,從她出生起,便被母親規訓羈押,自那日她拿金釵親手劃破臉頰之後,繼而又被自悔和自疑羈押。

  直到出京後,站在大人身後,她才看到廣闊天地及常人無法想像的可能。

  而今,她就要走在踐行這份常人不敢妄想的可能的路上了……

  姚冉將頭叩在地上,看似一動不動的身形之下,實則就連指尖都在微微顫動著。

  而這幾乎是除常歲寧之外的在場之人第一次聽到她完整的名字。

  姚冉……

  駱觀臨念著這個名字,視線落在姚冉側臉的那道疤痕之上,眼中同時閃過一絲隱晦的意外與瞭然。

  王長史也已起身,在姚冉身後撂袍跪了下去,執禮抬首道:「食主之祿分主之憂,下官既是大人府上的長史,又豈有臨陣脫逃之理呢?」

  王長史的聲音里有著一縷嘆息,卻非出自猶豫。

  他想到了太傅當初之言,太傅曾告訴過他,新任江都刺史是個有大本領的人,也是個要做大事的人——

  他幾乎從未聽太傅這樣誇讚過誰,但彼時他卻仍未想過,彼「大事」竟是此「大事」。

  本領的確夠大,要做的事也的確夠大……

  王長史估摸著,他若膽敢臨陣脫逃,來日再見太傅,太傅怕是要拿書砸他的……哎,來都來了,就跟著干吧!

  再者,凡入官場者,又有哪個不是心懷抱負呢?

  而經過這一路而來的相處和共事,王長史已經很久沒再想起太傅當初對常歲寧的誇讚和肯定之言了——

  這樣一個人以如此模樣立於萬人之前,她早已不再需要任何人來為她的能力和德行「作保」了。

  王岳也緊跟著跪伏下去,抬起頭來。

  望山先生的姿態固然沒有那麼端正,卻更顯真情實感。

  更不必談那微紅的眼角,和微顫的聲音:「……大人此言,豈非輕視我等追隨大人之心?望山本無大才,承蒙大人抬舉錯愛,才有今時造化……」

  王岳儘量使聲音聽起來鄭重一些,但他實在太過感性,情緒輕易收不住,竟要泣不成聲:「只要大人不棄,王岳必當誓死追隨大人腳步!以此愚鈍之身,為大人盡綿薄之力,替大人牽馬拽蹬……任憑大人差遣!」

  駱澤看在眼中,猛地回神,上前跪身下來,施禮道:「……小子也願跟從大人謀事!」

  「……」駱觀臨看著突然上前,甚至連個眉眼招呼都沒同自己打上一下的兒子。

  察覺到父親視線,駱澤卻跪得依舊板正。

  若事後叫祖母知曉他未有及時站出來表態,怕是要將逐出家門的!

  至於父親……不管了,祖母說過,父親的想法多數不正常,也不重要。

  這句話在心底落音的一瞬,駱澤餘光內卻見那道藏青色的身影站了起來,走到了他旁側,撩起衣袍,竟與他一同跪了下去。

  駱澤愣住,轉臉看向神態一絲不苟的父親。

  這是他第一次見父親跪常節使……

  父親性情執拗頑固,且心中一直認為女子不堪大任……若非真正發自內心認同,絕不可能甘心跪拜。

  駱澤心如擂鼓,莫名地,眼眶就驀地一酸。

  這酸澀並非是覺得父親委屈了自身,做出了退而求其次的決定,而是他真正為父親感到高興……父親到底是等到了,等到了真正值得甘心追隨的明主。

  他不曉得父親內心有過多少掙扎,但是能讓父親拋卻心底最大的成見……是否足以說明,父親經歷了一場撼天動地的折服?

  駱澤眼中不禁泛起淚光。

  駱觀臨跪在那裡,抬手深深一禮,並未多言一字。

  常歲寧已自書案後起身。

  姚冉見到那一縷朱紅袍角在自己面前停留,而後,一雙手托扶起了她的手臂。

  姚冉隨之緩緩起身。

  面前響起少女似帶上了一絲笑意的聲音:「蒙諸君信任,我今日便斗膽邀諸位與我一同共謀大業,共扶此將傾之廈,共定此動盪乾坤——」

  待眾人一同起身時,常歲寧看向他們:「前路生死難料,我不敢允諾生死成敗,但我與諸位保證,必不辜負諸位今日相托。」

  言畢,說話之人抬手施禮,寬大衣袖垂落,遮去了半張面孔,但那雙眉眼間卻好似自成天地乾坤之氣。

  她的聲音始終平靜,未見抑揚頓挫的誓言,也未曾有歃血為盟的舉動,只一句【必不負相托】,落在眾人心頭,卻比任何激盪言行都來得更加牢固厚重。

  姚冉等人無不抬手還禮,深深拜下。

  書房外,一陣大風拂過池面,掠起一池波瀾之後,即呼嘯著卷向天邊。

  夜幕蒼茫,風雲涌動,星子時而隱匿無蹤,唯一輪圓月靜懸天幕,任風雲如何攪動,它亦只依照它的歲時月令而行。

  直到東方見藍,銀月漸隱去時,即有朝陽刺穿雲層,照破江河山川。

  自江都往西北而望,可見地貌漸起伏陡峭。

  皇帝的詔令經快馬奔馳行過這些起伏之地,很快也相繼傳入了西北各道。

  隴右道節度使和負責關內道的朔方節度使,先後接到詔令後,私下見了一面。

  此二道節度使分別駐守於玉門關內外,負責北境防禦,此刻隴右道節度使愁眉不展:「……北狄隨時可能再犯,此時讓你我入京,軍心怎麼辦?難道要將這偌大的北境全交由崔大都督一人嗎!」

  朔方節度使坐在椅中,攥緊了拳,最終卻是一聲嘆息:「如今這大盛,還有天子不疑之人嗎。」

  他們在此駐守北境國門多年,哪怕這些年來他們向朝廷所請,屢屢被敷衍搪塞,卻也未曾想過放棄自己的職責——正因熟知戍邊事務,時刻直面北狄這頭凶獸,他們才更清楚,一旦國門失守,將會帶來怎樣的後果。

  這數年來,他們借著有限的條件,與崔璟一同共行戍邊大事,一日也未敢怠慢過。

  於他們而言,守好國門是迫在眉睫之事,遠比一切重要,那些皇權爭鬥,他們根本無暇理會摻和。

  他們不願捲入,但局勢卻由不得他們。

  與關內道相鄰的河東道節度使,在兩年前曾有過造反舉動,有此先例在,朝廷對他們的信任顯然也十分有限……此番入京,大約便是要給他們一個「表忠心」的機會。

  想到這裡,有著一半胡人血脈的隴右節度使忍不住咬牙罵了一聲。

  朝廷那些人,真當北狄被打退一次,便不會再來了嗎?逼他們站隊表忠心,也要看一看時機!

  「……老子倒真想去京師瞧瞧,那些個各懷鬼胎的玩意,究竟都是怎樣一副嘴臉!」隴右節度使來回踱步:「他們爭來爭去,干老子屁事!」

  雖有言道,小國毀於外戰,大國崩於內患,卻也沒有因內患而拖垮外部的道理吧!

  「一條繩上的螞蚱,你倒是說句話啊!」隴右節度使駐足,看向一言不發的朔方節度使。

  「要去。」朔方節度使正色道:「你我至少要去一人,否則朝廷必會疑心你我有相互勾連謀逆之嫌……到時若朝廷發難,只會惹起更大動亂。」

  「我去吧。」朔方節度使道:「關內道上方有玄策軍駐守,隴右道如今更為險要,不容許有絲毫閃失,你留下聽從崔大都督安排,繼續籌備禦敵大事。」

  隴右節度使欲言又止,他想說此行入京危險重重,可是……這並非適合彰顯義氣之際。

  沉默了片刻後,隴右節度使道:「放心去吧,若你有什麼萬一,我自會替你安頓好家中姬妾與財物。」

  朔方節度使「嘖」了一聲,起身來,一拳砸在他肩頭。

  隴右節度使抬手還了一下,二人不由都笑了起來。

  次日,隴右節度使策馬離府,去尋崔璟。

  崔璟近來出入各營地,忙於加緊練兵之事,輕易見不到人。

  北境冷得更早,如今尚可著輕便衣甲操練,待再過兩月,天氣冷下來,白晝隨之更短,可以利用的時間也就更少了。

  因近來在秘密演練新的方陣,為提防北狄細作探查,各處軍營中的戒備之嚴更勝從前,幾乎十步一哨。就連隴右節度使帶來的人也經過了層層查驗,才予以放行。

  待隴右節度使來到營中時,天色已晚,而打聽之下才知,崔璟今日午後便離開了此處,回了離此地五十里開外的另一處營地。

  聽聞是午後離開的,隴右節度使忙問:「可是有緊急之事?」

  「算是吧。」那名答話的副將神秘一笑,道:「為一位貴客餞行去了!」

  隴右節度使一奇:「哪個貴客竟還需崔大都督百忙中親自趕去餞行?」

  「就是此番奉常節使之命來給咱們送銀子的人……」副將湊近了些,擠眉弄眼悄聲道:「據說此人在常節使跟前很說得上話。」

  末了,拿「您懂吧」眼神看著隴右節度使。

  隴右節度使恍然,噢,這關係……那是得好好送一送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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