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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13 常節使又要賺錢了

2024-09-30 13:35:46 作者: 非10
  元灝很快走了進來,抬手向鄭潮施禮。

  鄭潮一眼看去,只見元灝又長高許多,十二三歲的少年人正是如春後麥苗猛竄之際,兩三月間便又有不小變化。

  因個子長得太快,元灝看起來更瘦了些,皮膚也曬黑許多,仿佛一夕之間又褪去了大半稚嫩和青澀,肉眼可見地在快速成長著。

  這份成長,不單源於外表,更來自他的經歷及目下所專注之事。

  見小少年臉上掛著汗珠,鄭潮讓人坐下說話。

  元灝惶恐行禮:「學生豈敢。」

  他身上的書卷氣並未被農事遮掩,反而糅合得異樣融洽,一身自幼薰陶進了骨子裡的文氣,給人以腳踏實地的可靠之感。

  「有何不敢。」鄭潮含笑道:「此番夏收,你可是當之無愧的功臣,坐下吧。」

  鄭潮言畢,又抬手示意。

  「學生不敢當。」元灝垂首又執一禮,但到底還是遵從地在下首處坐了下去。

  書童進來奉茶之際,元灝說了一句:「學生聽聞大人已經回了江都——」

  鄭潮點點頭:「岳州瘟疫已平的消息,想來你也該聽聞了?」

  「是,四下皆在議論此事。」元灝神態認真:「大人此行,功德無量。」

  「是啊。」鄭潮看向元灝:「那罪魁禍首韓國公李獻,也被大人做主了結在了岳州城。」

  聽到李獻二字,元灝的眼睛本能地顫了一下,手指殘缺的那隻手下意識地微微攥緊,但又慢慢鬆開:「是,此事學生也有耳聞。」

  他的聲音還算平靜,但有一瞬間,神思卻還是被拽回到了洛陽城那暗無天日的牢獄之中,好似又嗅到了揮之不去的潮濕血腥之氣。

  他的手指,就是在那時被李獻所斷。

  他的祖父,父親,母親,都死在了李獻手中。

  他和阿姊的人生,便是從那時起,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。

  元灝從未在人前流露出過恨意,他也曾試著思索元家覆滅的因果,也聽到過鄭潮那些批判士族的鋒利言辭……慢慢地,他有了自己的判斷,他雖悲但不恨元家的滅亡,他雖懼但不恨權勢的更迭,但他既恨又恨那個不擇手段伺機報復、虐殺折辱他親人族人的惡鬼。

  而這隻惡鬼,今也終於魂飛魄散了。

  韓國公的處置之法,元灝也有聽聞,和那些岳州百姓一樣,他也覺得是十分解恨的死法兒。

  此事已然傳回京師,卻有不少官員並不贊成這般處置,甚至有人試圖藉此事暗指淮南道節度使行事霸道,手段殘虐,恐有藐視天威之嫌——

  但這些話剛冒頭,不待褚太傅出手,便被宣安大長公主輕飄飄堵了回去:【韓國公體弱,自己支撐不住,怎能怪到常節使身上?】

  百官還不及反駁這不講道理之言,又聽那位大長公主反問:【還是說,諸位覺得謀逆之罪過輕,不足以施加嚴刑嗎?】

  此言出,朝堂之上就此噤聲。

  也有一部分人,認為李獻如此死法大快人心。

  而這一部分人當中,好巧不巧地,就包括韓國公府的其他人——他們什麼都沒做,就被李獻連累至此,若說對李獻沒有怨言自是不可能的。

  況且,對他們而言,李獻死得越早,捅的簍子越小,他們的下場才能稍稍好過些。

  而李獻的死法足夠慘烈,世人的怒火得到宣洩,對他們韓國公府的遷怒自然也會再少一些。

  李獻謀逆之事,無疑讓天子龍顏大怒,遂褫奪其官職爵位,並收回了賜姓,改稱罪人賀獻,將其罪昭之於眾。

  如此一番發落之後,宮中傳出了天子怒極之下,鬱結於心,就此病倒的消息。

  再隔數日,早朝之上,也並未出現女帝的身影,而是由太子李智暫時代理朝政,由中書省和門下省侍中在旁輔佐。

  殿內一度譁然。

  這自女帝登基之後,便從未有過的太子代政之舉,迅速在各處掀起了陣陣暗涌。

  從表面看來,這似是李獻謀逆之舉,所間接造成的局面變動。

  而此刻的江都無二院中,鄭潮提及罷李獻之死,未有過多深言,只與元灝道:「無際,你是個難得通透的好孩子,往後更當著眼日後才是。」

  元灝垂首恭聲道:「是,學生謹記。」

  鄭潮這才向他問起此行向農戶們「授課」之事。

  元灝自端午前,便離開了無二院,和一眾農學館中的學子前去準備夏收之事。

  此番夏收,收得乃是宿麥。所謂宿麥,即冬小麥。

  小麥自前朝傳入關內,逐漸成為北方的主要農作物之一,但在南方卻少有被大面積種植。

  因小麥的產量高於粟黍,大盛前面幾位皇帝,為了鼓勵推進小麥種植,曾有諸多舉措,但因南北差異使然,效果並不明顯——

  南邊的許多士人,受「麥飯豆羹皆野人農夫之食耳」的影響,認為小麥乃粗糙之食。

  而前面那些推進小麥種植的官員也大多欠缺經驗,在種植之法與水利之上偶有紕漏,常有產量不如人意的現象出現,偶爾再遇到天災,更惹來農戶們無數怨言,因此愈發不願嘗試種植小麥。對他們來說,依舊種植慣有之物無疑更為穩妥。

  因此類種種原因使然,小麥在江都一帶的種植推進也並不順利。

  此番常歲寧得以拿出江都三中之一的農田來種植小麥,在某種意義上來說,是因占了時局之「便利」——

  徐正業之亂後,江都過半農田無人問津,去年秋收之後,江都收留的大量流民已安置妥當,每戶都分到了田地的使用權。這些流民初來乍到,相對原本的江都百姓,對田地的掌握歸屬感尚沒有那麼強烈,又因尚未被真正允許落戶,對江都的政令便多是無條件服從。

  聽聞要種植宿麥,他們也曾想過顆粒無收的可能,但江都府衙事先給了他們一記定心丸——他們入江都後,最先面臨的便是溫飽問題,因彼時正逢江都重建,他們大多數人得到了做工的機會,但起初依舊很難維持一家上下的口糧用度。那時,江都施行了一條政令,允許他們從江都官倉中按家中人頭來賒借糧食,只需來年收成時按量返還,不增收任何利息。

  這從根源上解決了他們最在意的飽腹問題。

  去年種植宿麥之前,江都府衙也向他們保證,若來年收成不佳,不會催他們還糧,也必會保障他們最基本的用糧。

  如此之下,眾人才得以安心。

  種植宿麥,是常歲寧和江都官員,以及一眾農學者們反覆商榷後的決定,江都司田處為此更是籌備良多,而非盲目施行。

  那些流民,有很多是從更南邊逃難而來,基本沒有種植宿麥的經驗。但有一點好,他們願意聽從安排,並勤勤懇懇地對待自己分到的每一寸田地。

  去歲年終時,江都接連下了幾場雪,眼見大雪覆蓋了麥苗,有不少農者撲到田間痛哭,認為麥苗必將就此凍死田中。

  得了再三解釋勸慰,他們勉強信服,一直等到積雪消融,麥苗趁著春日東風茁壯生長,農者們才真正心安。

  天公作美,這是個風調雨順的豐年。

  夏日至,麥穗漸黃,農者們小心翼翼地摘下一頭穗子,用粗糙的掌心搓了搓,再揉一揉,而後用力一吹,見得掌心中飽滿的麥粒,不禁喜紅了眼眶。

  收成之後,他們還清了去年賒借的糧,交了稅,家家戶戶依舊餘糧頗豐,足以支撐家中大半年的吃用。

  這場夏收,解決了許多百姓的燃眉之急,也讓江都的糧倉充實許多,司倉處的官員無不狠鬆了一口氣,只覺終於熬出頭了。

  別看他們出借百姓糧食時顯得很闊綽,實則他們比誰都虛。

  當初江都糧倉被徐正業揮霍了大半,加上一場洪澇,常歲寧接手時,存糧已所剩無幾,出借給百姓的糧食,大多是東拼西湊來的,或是以蔣海為首的富商們捐獻,或是常歲寧令人以市價購入,回首看,真是一路咬牙硬撐過來的。

  如今,這一眾官員們,再回想起去年刺史大人的諸多決策,只覺其中有莫大魄力。

  現下各處只見江都繁茂,人才濟濟,上下一心,但又有幾人知曉,江都當初為了支撐這些決策,究竟下了多大決心,走了多少曲折艱難的路。安置這些流民,不過只是其中一角而已。

  好在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,這場夏收後,緊接著便是秋收……如今他們且要選址擴建糧倉,忙著呢。

  但這種忙碌,無疑是使人振奮的。

  而這場收成喜人的大範圍夏收,也讓無數江都農戶真正看到了種植宿麥的希望,他們開始紛紛詢問小麥種植之法,打聽購買麥種的渠道,準備在秋收之後便著手種麥——從前他們只知夏種旋麥而秋收,如今這宿麥既也種得了,不與他們原有的作物爭時爭地,或可保一年兩收!

  這些時日,元灝等人便忙著教授江都農戶宿麥種植之法。

  元灝與鄭潮說罷自己近日所得之後,又提到了幾處關於水利的問題,而水利之事,乃鄭潮所擅。

  二人長談許久,直到天色將暮,有書童送來了兩碗湯餅,所謂湯餅,便是湯麵。

  新麥收成後,有些南方百姓尚不知如何烹食,但他們很快知曉,麥子不單可作麥飯,更可磨成麵粉,製成各類麵食。

  而江都早在數月前,便建下了三座水磨坊,可日碾麵粉四百斛。

  鄭潮聽到這個數目時,腦子裡最先冒出的念頭是——常節使又要賺錢了。

  但他也知,常節使對江都的付出遠甚於此,這些錢,便該由人家來賺。

  一時間,因新麥的收成,倒是在江都城中掀起了一陣未曾有過的麵食熱潮,許多五花八門的麵食,頭一回以如此喧鬧的姿態,擠入了這文化江南之地。

  而美食的興起,也是一種文化融合與繁盛的體現。

  近日,王岳每日上值前,總要在街頭買上兩隻餡餅。下值後,則務必鑽入巷中,呼啦啦地吃上一碗撒了蔥花的湯餅。

  每每吃的暢快淋漓間,苦老母親廚藝久矣的望山先生都不禁感慨一聲:【這才叫吃食啊。】

  近來同樣迷戀上了市井間各色麵食的,還有孫大夫。

  孫大夫不喜言辭,但喜吃。

  孫大夫如今吃住都在無二院中,常歲寧讓鄭潮為孫大夫單獨辟出了一處小院。

  孫大夫雖是以醫學館先生的身份留在館內,但平日裡並不必向學生授課。若遇難題時,醫學館的先生們可以向他提出問題,再由喬玉綿從中轉達請教。

  起初,一眾醫學館的先生對此很是吹鬍子瞪眼,覺得此人架子未免太大,哪裡是學生們的先生,分明是他們這群先生們的先生!

  於是,有幾位先生便存了刁難之心加以試探,然而來回試探了那麼幾遭之後,意識到那位雖沒長嘴,卻是個有真本領的高人,便也漸漸收起了輕視和不滿,甚至開始理解對方——高人嘛,性子怪些,也是正常的。

  近來,喬玉綿每每下學之後,便會給師父拎一份外面的麵食回來,短短半月工夫,便將師父肉眼可見地餵胖了半圈。

  喬玉綿今日甚至買到了胡餅,之前她只在京師的西市上吃過一回。

  而通過每日替師父買吃食,喬玉綿也得以看到了江都如今的熱鬧安定景象,也聽了太多百姓們對常歲寧的感激尊崇之言。

  「寧寧可真厲害。」此時喬玉綿坐在石階下,看著夕陽,忽而有些出神地道:「厲害得都有些不像寧寧了。」

  這種「不像」,不單是在這份「厲害」之上……自她眼疾恢復後,在沔州再見到寧寧時,才怔然發覺寧寧的模樣與她記憶中竟有了極大的變化。

  世人常言,相由心生。

  從前的寧寧,如一朵室中花,嬌柔而多愁。

  如今的寧寧,如一棵參天樹,似有入雲撼天之力。

  兩種寧寧都很好,前者讓她想去保護,後者則將她護在身後。

  可是,寧寧這小小的身板之下,怎會生出這樣巨大的變化呢?

  一縷晚風輕拂過,喬玉綿眼底莫名酸澀了一下,而她竟說不清緣由。

  夕陽墜去,只留那一縷涼風晚風在院中盤旋。

  風中已有了涼爽之氣,秋日在望,秋收將至。

  而在秋收之前,一封來自京師的詔令,伴隨著四下動盪不安的氣息,經快馬傳入了江都城中,送到了常歲寧手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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