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37 一介武夫崔令安
2024-09-30 13:35:46 作者: 非10
視線中,那人身穿廣袖文官袍服,玉冠束髮,生著一張春山拂曉般的面孔,本是令人心曠神怡的長相,然而此刻落在崔璟眼中,卻有莫名礙眼之感——
而那「礙眼之人」已經笑著抬手,與他施禮道賀:「恭賀崔大都督大軍凱旋。」
這不是旁人,正是自東羅折返的魏叔易了。
很快,另有七八名身穿不同品級袍服的官員出現,皆上前來,與崔璟道賀。
崔璟抬手還禮,面上沒有情緒:「崔璟不知諸位大人來此,或有慢待之處,還請包涵。」
吳寺卿連忙擺手,道:「是我等於途中聽聞崔大都督大敗靺鞨鐵騎的喜訊,是以便擅作主張,來此叨擾恭賀……」
魏叔易含笑頷首:「正是,是我等不請自來,需請崔大都督見諒才是。」
他們於正月十二,從東羅啟程返回大盛,自安東都護府處得知康定山已死,薊州與營州均已平定的戰況之後,魏叔易便選擇換了條路走。
途中,聞聽崔璟大勝,在魏叔易的提議下,一行使臣便乾脆在幽州多停留了數日,半是歇整,半是道賀與道謝。
謝的自然是當初崔璟派兵相援之事。
「崔某未曾幫得上什麼忙。」崔璟說話間,看向一旁正聽常歲安低聲說話的常歲寧。
亦有官員難掩讚嘆之色地道:「此番崔大都督未費一兵一卒,便取回了薊州與營州,並使平盧叛軍及時回頭,不單是大功一件,更是恩德無量啊。」
崔璟依舊看向常歲寧,一絲不苟地道:「此事全憑常刺史不遠千里前來相助,崔某一介武夫,不過是依從常刺史之策行事而已。」
常歲寧聞言抬首看向他:「?」
她固然是有些厲害的,但怎麼這厲害,全成她一人的了?
魏叔易則默然咂舌——好一個「一介武夫崔令安」啊。
不遠處的長吉也嘴角一抽——這與他家郎君那句「人老珠黃魏叔易」有何區別?
得崔璟此言,眾官員們自然而然地便將讚嘆奉承的中心轉移到了常歲寧身上。
譚離真心實意地讚嘆道:「原來薊州城中之計,竟出自常刺史!這數日來,竟也未曾聽常刺史提起過……如此環環相扣,兵不血刃之妙計,實乃謀道奇才也!」
常歲安聽得這「奇才」二字,不禁眼睛一亮,看向譚離——知己!
常歲安與有榮焉地道:「妹妹倘若不做將軍,做個軍師也是一等一的奇才!」
常歲寧從善如流地點頭:「嗯,哪日若不打仗了,我便改行做個軍師。」
「如此軍師,出世必引四方爭奪!」
「豈非大材小用了?」
眾官員們打趣說笑起來,氣氛是別樣的融洽。
大盛文臣與武將之間歷來算不上和諧,但此時此處此境,卻造就了這不同的氣氛。
於吳寺卿一眾官員而言,他們得常歲寧與崔璟搭救在先,而此時又逢大捷,且是這樣難得的大捷——
他們此番身處關東之境,這場勝仗也直接保障了他們的安危,否則若幽州失守,任由靺鞨鐵騎踏入內境,他們想要折返京師都是難事。
國朝利益固然是一方面,但更加容易使人心生感激慶幸的,還是眼前自身的安危,這是最切實的人性使然。
再者,他們這一路來,見到了太多戰亂之下的悲慘之象,愈發能夠體會到殘暴的戰事對國力及百姓民生的摧殘之重,此番能夠如此安穩地收復薊州與營州,便顯得實在可貴。
此次,除了擊退驅逐靺鞨異族,這一遭不得不戰的對外戰事,對內,的確當得起兵不血刃四字。
魏叔易看向了常歲寧。
所以,她那時說「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」,竟是為這兵不血刃而來嗎?
在心中念著這沉甸甸的四字,再加上此刻在一眾佩甲將士們的圍繞下,他似乎看到她「從前」領軍時的模樣了。
去歲一整年裡,他曾多次翻閱過她煊赫的戰績,卻終究只是翻看而已,直至此時,看著這樣一個人站在她昔日創立的軍中,那一切記載的文字有了實形,從那些功績冊中走了出來,成為了她的刀,她的甲,她的戰馬,她的意氣風發與不拔之志,同時也終於凝成了一個真切而完整的「她」。
魏叔易忽然覺得,他好像,終於真正認識「她」了。
世人懼鬼,懼的是惡鬼與怨鬼,可這樣一個「她」,何曾示之世間以怨,又何曾示之世人以惡?
面對這樣無比粲然生輝的靈魂,他若只有畏懼,似乎過於愚昧淺薄了,不是嗎?
「魏侍郎?」
一聲輕喚,讓魏叔易遲遲得以回神。
譚離一笑,並不深究這位魏侍郎何故會在這熱鬧中走神,只道:「魏侍郎,咱們也走吧。」
魏叔易這才留意到,眾人已跟隨著崔璟,往帳走而去。
大多官員只是將崔璟送至帳內,寒暄數句後,便適時告辭了,未有過多占用崔璟歸營後的時間。
崔璟邀他們再留兩日,待軍中慶功宴結束之後,再動身不遲。
吳寺卿等人欣然應下。
待一眾官員都先後離開後,帳內只剩下了幾名相熟的武將,常歲安再忍不住,同妹妹大肆說起了自己此番戰績,他殺敵勇猛,甚至還殺了一名靺鞨軍中有些名姓的將領。
常歲安形容狼狽,卻不耽誤他繪聲繪色地復原當時的情形:「……用得正是京中咱們對練過的那套槍法!」
「寧寧,我待上了戰場才知,昔日你與我對練時所使那些槍法,看似無太多出奇處,卻勝在實用,制敵狠准!」
站在常歲寧身側的康芷聽得神情振盪,滿臉嚮往之色。
聽常歲安不知疲倦地一口氣說完,其他幾名部將也讚不絕口,常歲寧才笑著點頭:「如此聽來,阿兄著實勇猛,此行斬獲不俗戰功。」
「女郎。」這時,劍童突然開口,沖常歲寧抱拳間,目不斜視地道:「屬下要揭發郎君罪狀有三——」
臉上笑意未消的常歲安不可思議地看向劍童:「?」
怎麼就要揭發他了?
劍童拿剛正不阿的神態道:「一是郎君不聽勸阻,曾擅自離隊一次。二是郎君無視危險,橫衝直闖入敵軍陣中。三是中途休整之際,郎君仍偷偷練槍徹夜,全然不知保存體力。」
常歲安聽得瞠目結舌:「劍童,你……」
他竟不知劍童何時記下了他這麼多黑帳!
好一個戰場判官!
常歲寧嘆了口氣,她就知道,她這阿兄身上臉上的傷,總有那麼幾塊是自找的。
原先她還覺得,歲安的性情相較老常遠要平和得多,可這一上戰場,不正是老常年輕時的衝動做派嗎?
真乃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沒錯了。
聽得妹妹這聲嘆氣,常歲安心虛起來:「寧寧,我……」
察覺到氣氛變化,虞副將輕咳一聲,找了藉口告退離去,其他幾名部將也連忙跟隨,方才齊聲稱讚常歲安的熱鬧景象不復存在。
這氣氛,就跟抱孩子似得,笑嘎嘎的孩子大家都樂意搶著抱,但若這孩子瞧著想哭,那還是有多遠趕緊抱多遠吧。
見人都走了,常歲安愈發心慌了。
常歲寧盤坐在那裡,看向那不安的少年人:「我固然也說過阿兄肖似阿爹,很有將才之相,可將才也是磨礪出來的,若磨礪到一半,人便沒了,還談何為將呢?」
「阿兄此次平安回來,除了同袍相護,亦有諸多僥倖在。但阿兄萬不可將這僥倖,視作自己真正的能力。」
聽常歲寧語氣和緩,常歲安的神情由不安,慢慢變成了自省。
「戰場之上刀槍無眼,無論身居何位,皆沒有退卻的道理,但殉身之法,卻分高低。身為將士,死在強敵刀下,是為死得其所。可若折在自己的狂妄大意之下,卻是毫無價值。」
「阿兄能明白嗎?」
常歲安慚愧而鄭重地點頭:「寧寧,我記下了。」
實際上,數次同死亡擦肩而過之時,他也是恐懼的,但勝利和軍功的喜悅很快讓他將那份恐懼拋之腦後,甚至顧不上去回想反思。
但妹妹真好,並不生他的氣,或責怪他,只是這樣循循善誘地勸誡他。
常歲安感動間,只見妹妹轉頭看向了上首:「崔大都督——」
聽得這道聲音,崔璟點頭:「我也記下了。」
常歲寧:「……崔大都督記這作甚?」
這與已經連中三元的狀元郎,來聽她講蒙學有何區別?
偏那人甚認真:「講得很有道理。」
見他表情半點不見虛偽奉承,常歲寧無言片刻,才說出想說的話:「既是崔大都督麾下的兵,此番功與過,還要勞煩崔大都督來定奪賞罰。」
崔璟看向常歲安,點頭:「好,我來罰。」
常歲安一瞬間面露苦色,但自知有過,也沒有怨言,拱手道:「屬下甘願領罰。」
崔璟便讓元祥帶常歲安去尋虞副將。
常歲安便帶著判官劍童去了。
戰場之上局面瞬息萬變,更講究因時制宜,常歲安固有過,但到底功大於過,縱然責罰也絕不到動軍棍的地步。至多事後圍著演兵場跑一跑,負沙袋扎一紮馬步,小懲大誡,只求長個記性而已。
常歲寧也要離開時,正逢方才落隊的魏叔易單獨找了過來。
魏叔易單獨又與崔璟道了謝,當初是他寫信求援,崔璟沒有片刻遲疑便答應相助,對此他感激之餘,又表達了感動之情。
見崔璟一副漠然之色,魏叔易嘆氣:「此處又沒有外人,崔令安,你縱是承認你與我莫逆於心,自有厚誼在,又能如何?」
崔璟面色不改:「如何沒有外人,你不正是嗎。」
魏叔易不覺受傷,反而一笑:「非也,我非外人,而是賊人也。」
說話間,視線似有若無地看向坐在對面的常歲寧。
常歲寧一頭霧水,何為賊人?何故望向她?
她下意識地拿疑惑的眼神看向崔璟,卻見崔璟雖正襟危坐,卻有不大自在之感。
下一刻,崔璟已開始開口趕人:「崔某趕路疲乏,魏侍郎若無要事,還請自便。」
魏叔易點頭,目露兩分同情:「是,看得出來崔大都督的確疲乏得厲害,滿身風塵僕僕,不見往日風儀,可見實在辛勞。」
「……」崔璟下意識地垂首,透過面前茶碗中的茶湯,見得自己風塵僕僕,面生鬍鬚的模樣,忽然身形微僵。
他行軍打仗多年,已習慣了軍中生活,一年到頭也不會照一次鏡子,視外貌於無物,甚至為了威懾敵人,時常刻意令自己顯得粗糙一些——
這時,魏叔易已站起身來,儀態無可挑剔地抬手施禮,從頭到腳似乎都寫著風雅二字。
崔璟自認不是個在意自身外貌的人,甚至一度因為臉生得過於好看,而感到十分麻煩。
自然,他也決不是一個淺薄無聊到會與人攀比外貌的人……
但是……
此刻……
當著常歲寧的面,看著這樣刻意之下愈顯風度翩翩的魏叔易,他很難不覺得自己好似一個剛從深山裡打獵回來的一等糙人,乃至野人。
平生以來,頭一次因此時的外貌形象而感到坐立不安。
魏叔易目的達成,又轉而含笑向常歲寧道:「常刺史,崔大都督既疲乏,那你我便不多作叨擾了吧?」
常歲寧本就要離開的,此刻便也點頭起身,與崔璟道:「那你先行歇息,有事晚些再說不遲。」
崔璟唯有點頭:「……也好。」
目送著那二人一同離開,崔璟閉了閉眼睛,再睜開時,道:「來人——」
很快一名士兵上前:「大都督有何吩咐?」
崔璟:「備水,與我洗塵之用。」
士兵愣了一下,現在?
大白天的,大都督竟然要一反常態即刻沐浴?
士兵應聲下來,照辦去了。
折返的元祥聞聽此事,心下明鏡一般——他早看在眼中了,那魏侍郎每日花枝招展出入常刺史面前,居心可見一斑!
不甘落於長吉之後的元祥趕忙攬下此事,並為自家大都督捧來嶄新衣袍,又逮住剛好尋來的曹醫士,詢問快速養顏回春之法。
曹醫士精神一振,欣慰到無以復加,天爺,終於!他終於等到崔大都督願意善用其臉的一日了!
因有元祥和曹醫士的摻和,崔璟被迫沐浴近半個時辰之久。
剛穿衣整齊,將發束起,卻聞帳外有人自縛雙手,請罪而來。
來的是石滿,及平盧軍中數名部將。
石滿幾人皆綁縛住上半身,雙手背縛在身後,入得帳內,先後跪了下去:「罪人石滿,前來請罪。」
但當他們抬起頭來,看到那在上首落座的青年之時,卻是忍不住齊齊愣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