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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96 我不會食言

2024-09-30 13:35:46 作者: 非10
  「這六萬戰俘,乃是我自汴水一戰帶回,他們是我軍中的戰俘,爾等也好,李獻將軍也罷,皆無權處置。」

  賀善幾人臉色僵硬間,那道聲音最後無比明確地說道:「誰人若想將他們帶走,大可向聖人討一道聖旨來,我見聖旨,自然不會阻攔。」

  向聖人討聖旨?

  那兩名洛陽官員面色幾變。

  莫要說如今水患擋道,要想去京師請旨,一個來回最快也需十日余……到那時,雨水說不定已經停了,他們的過失也已然釀成,殺再多戰俘也都已經晚了!

  況且,聖人怎麼可能會為此事明言下旨?

  雖說是殺戰俘,但以活人祭天,免不了會遭有心之人詬病,他們緊急之下採用此法無可厚非,但若由聖人公然下旨昭告天下,豈不是明擺著給人做文章攻訐聖人的機會?

  帝王要得人心,要免去誹議,許多話便註定不能親口說出來,許多事便需要借臣子之手去做。

  他們瘋了才會為此事去向聖人請旨,聖人瘋了才會答應為此事下旨!

  想到被沖毀的奉仙宮,想到那些趁勢滋生的謠傳,其中一名洛陽官員不禁咬牙。

  只有將此次水災的禍源轉接到這些戰俘身上,才能徹底平息那些對聖人不利的傳言!

  這些人只是戰俘,死便死了,為何不能殺?

  這位寧遠將軍在戰場上殺的人還少嗎?

  所以,她究竟是為了保下這些無關緊要的戰俘,還是年輕氣盛不分輕重,仗著幾分軍功,存心想在他們面前耀武揚威,有意給他們找不痛快?

  依他們看,更像是後者。

  歷來這些以軍功成名的武將,乍然間被捧的高了,便總會沾染上自認威風、實則不可理喻的蠻橫之氣!

  面對她此時這不可理喻的請旨之說,賀善定聲質問道:「……寧遠將軍難道不懂此事輕重嗎?」

  「你算哪根狗急跳牆之下踩歪的蔥,也敢張嘴質問我家將軍知不知輕重!」

  薺菜驅馬上前兩步,來到常歲寧身側,豎眉斥道:「我家將軍在汴水冒死殺敵時,你還不知縮在洛陽城哪個犄角旮旯里呢!我們將軍乃是汴水之戰最大的功臣,豈輪得著你這無名小卒來呼三喝四!」

  薺菜腦袋相對簡單,但她如今信奉一點,既穿上這身盔甲,軍功便是她們最大的底氣。

  賀善聞言面色沉下,他身側的一名洛陽官員忍無可忍,拿手指向薺菜:「哪裡來的無知潑婦!」

  薺菜冷笑一聲:「我是無知,幾位大人倒是什麼都知曉,包括早在這場雨變成洪災之前,我家將軍便曾令我等星夜疾馳至洛陽,讓洛陽城早做準備,是你們不曾放在心上,未有及時應對,才害得奉仙宮第一時間被沖毀!」

  「你們不想擔此責任,便妄圖將罪責推到這些戰俘身上,讓他們拿性命替你們補這爛窟窿,這哪裡是什麼父母官,分明閻王爺來了都得給你們讓座兒!」

  她想不到更深一層的洛陽士族爭鬥,卻也因此,氣死人的效果更佳。

  「……簡直一派胡言!」

  面對薺菜這一通劈頭蓋臉的話,那兩名洛陽官員幾乎氣得說不出話來,很快,他們即擺出「不與無知潑婦相爭」的姿態,轉而看向常歲寧。

  「寧遠將軍任由這婦人口吐無知詆毀之言,莫非這婦人之言,也正是寧遠將軍之見嗎?」問話的官員一字一頓,面孔肅嚴,擺出官威來,再一次提醒常歲寧此中「輕重」。

  然而他釋放出的威壓,卻好似根本無法靠近影響那馬上的少女分毫。

  常歲寧看著他,糾正道:「她不是什麼無知婦人,她乃我麾下有功軍士。」

  「我想我方才已經說的很清楚了,軍中自有軍規在,此等大肆殺俘獻祭之舉,若非見聖旨示下,我絕不可能放人。」

  她抬眸掃向幾人身後帶來的人馬:「至於想以其它可能帶走他們,諸位如若有心,也大可一試。」

  她話音剛落,她身後的何武虎等人,即刻拔刀以待,周身散發出匪氣未除的凶神惡煞。

  那些圍到她身側的將士們,皆紛紛戒備起來,氣氛緊繃,一觸即發。

  那兩名官員見狀下意識地後退一步,面色青白交加。

  「諸位有心要試嗎?」那馬上的少女竟然朝他們笑了一下,鼓勵道:「常言不是道,世上無難事,只怕有心人嗎。」

  這一笑讓那兩名官員只覺後背發涼,如芒在背。

  只怕有心人?只怕有心人……變作無命人!

  他們又不是眼看刀抵在喉嚨上了還要上前的傻子。

  其中一名官員攔下不滿的賀善,冷聲道:「……既然寧遠將軍今日不願行此方便,我等先行告辭便是!」

  說著,便甩袖離開了此地。

  「就這樣走了……要如何向大將軍交代!」離開了常歲寧的視線後,賀善沉聲道。

  「賀將軍難道看不出來嗎,這小女娘作風蠻橫得很,萬一當真動起手來……」

  「……」捂著胳膊的賀善看向自己手臂上插著的那支箭……什麼叫萬一動起手來,不是已經對他動手了嗎!

  不僅敢對他動手,還敢大言不慚讓他家將軍去同聖人請旨。

  果然是立了些功勞,便不知自己幾斤幾兩了……

  對方此舉便也等同間接得罪了聖人……如此自大忘形的蠢貨,且看她能得意幾日!

  「賀將軍自是不必與她一般見識,且先治傷要緊。」另一名相對鎮定的官員冷笑著道:「須知這軍中真正主事之人,且還輪不到她來做。」

  這句話提醒到了賀善。

  差事要緊,他是暫時不必同這小女娘爭什麼高低,小小女娘不知輕重,肖旻卻總該知曉!

  他立時吩咐手下,去打聽肖旻此時人在何處。

  另外,又遣一行快騎,先行回洛陽向李獻稟明此事。

  常歲寧從歸期背上跳下來,腳下濺起泥水。

  白校尉上前,壓低聲音,將那些戰俘奪刀反抗的經過與她言明。

  那名被賀善一箭刺穿胸口的戰俘的屍體已經被抬了下去。

  常歲寧走向那群被控制起來的戰俘面前,問:「誰是方才帶頭奪刀,挑起暴亂之人?」

  「是我!」那名雙手被綁縛在背後,身形魁梧的男人毫不遲疑地承認。

  常歲寧看著他:「你叫什麼?」

  「黃三!」男人長滿曬斑的臉龐緊繃著,他看著眼前的少女,不知是出於怎樣的心理,竟試圖向她解釋道:「是他們先射殺了順子,我們只是不想死而已!」

  那少女臉上並不見同情之色,平靜道:「但你身為戰俘,挑起暴亂,即為觸犯軍規。」

  男人死死咬著牙,心中再無妄想。

  他閉上了眼睛:「此事全是我帶頭,要殺就殺我一人!」

  那道不帶感情的清亮聲音響起:「責軍棍二十,以儆效尤。」

  「是!」

  男人怔神間,已被拖到一旁,按在了行刑的長凳上,直到一記軍棍落在他身上,疼痛感傳來,才讓他頃刻回神,悶哼出聲。

  常歲寧就在不遠處看著他受罰。

  戰俘也好,將士也罷,只要身在軍中,便要緊守軍規。

  正如士兵間摩擦鬥毆,動手的原因並不重要,若「無錯」的一方便可不必受罰,則人人都會存有僥倖心理,去試探軍規底線。

  軍規是不容試探和挑釁的。

  哪怕她知曉這些戰俘的反抗之舉是被賀善等人逼出來的,她也需要做出懲戒,用以維護軍規的權威。

  二十棍打完後,黃三趴在條凳上,疼的已經無法動彈。

  二十軍棍絕對不算輕罰,若體格稍微差些的,足以殞命。

  此刻他滿頭汗水,牙關發顫,抬起充血的眼睛看向常歲寧。

  常歲寧的視線掃向他,也掃向那些戰俘:「今日之事念在爾等這些時日表現良好,而今日情形特殊,故只略做懲戒,就此揭過。但若今日後,再有暴動發生,凡參與者皆斬首示眾,絕不姑息。」

  戰俘們神情惶然地應下。

  「再有——」常歲寧看著他們,道:「我既允諾過降者不殺,便決不會食言。待此次水災之後,我便會帶你們回江南。」

  ——回江南?!

  那些戰俘們不可置信地看著她,他們髒污的臉上此刻唯有一雙眼睛迸發出希望的光彩。

  常歲寧:「我知道,你們當中大多數人皆是被徐正業強征而來,你們的家人也曾受徐正業麾下親兵搶掠甚至殺害,成為徐軍,並非你們所願——」

  「但國有國法,軍有軍規,你們跟隨徐正業犯下謀逆罪亦是事實,若不加以懲戒,則天下人人皆可效仿。」她道:「待回到江南,你們需以戰俘之身服役折罪,那些曾被你們踏破毀壞的城池,需要你們去重建。」

  「我們……我們願意!」有戰俘哽咽道:「我們願意服役贖罪!」

  他們從來都不是心甘情願跟隨徐正業的,江南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民中,也有他們的父母妻兒。

  徐正業於汴水大敗,他們甚至是慶幸的,慶幸這一切終於要結束了。

  他們願降,是因為想要保命,至於成為戰俘之後會面對什麼,他們雖不清楚,但也從未敢奢望過竟然還能回江南,回家!

  哪怕是以戰俘的身份回家贖罪、他們也的確應當贖罪……只要能回家,於他們而言便是最好的結果!

  他們紛紛開口:「我們都願意!」

  雖然也沒人需要問他們願不願意……但,就是這麼個心情嘛!

  有戰俘掉起了眼淚,忍不住嗚咽哭了出來。

  那挨了二十軍棍的男人被拖過來,他看著常歲寧:「……寧遠將軍此言當真?」

  常歲寧也看向他:「騙你們有什麼用處。」

  男人心中湧現希望,卻仍不敢輕信:「寧遠將軍當真能夠做主此事嗎?」

  他問出這句話後,只見那少女當真露出了思索之色。

  男人一顆心高高吊起,一瞬不瞬地看著她。

  片刻,只見對方一笑:「我覺得能。」

  「我家將軍好歹殺了那徐賊呢!」何武虎在旁拍著胸脯道:「聖人可都說了,想要什麼賞賜,讓我家將軍自己挑!」

  男人聞得此言,咬著牙,眼中也頓時湧出淚珠。

  見常歲寧帶著白校尉等人轉身離開了此處,他扭過頭,目送著那道身影在細細的雨霧中走遠。

  「將軍當真要帶他們回江南?」白校尉問了一句,還是只是隨口的安撫之言,以免他們再生暴動?

  「江南之地支離破碎,需要大量的人力重建,既是用人之際,為何不能用他們呢。」常歲寧道:「且徐軍過境之處,凡青壯男子,大多被強征而去,這些被征去的人,折損死傷大半,如今也只剩下這六萬餘人了……他們當中,甚至有許多識字之人。」

  有別於最初跟隨徐正業的那些親兵,說到底,在徐正業起兵之前,他們也都只是尋常的百姓而已。

  她並非心慈之人,她也曾做出殺盡俘虜的殘暴之舉,但那是對待異族,面對那些兇悍的異族,她能做的便是比他們更兇悍更殘暴。

  但這些戰俘,是她大盛的子民,自家人有不得已之處,論錯當罰,不當殺。

  且如今除了內憂,更有外患,濫殺這六萬壯丁戰俘,也是自削大盛抗敵之力,實不可取。

  這些只是她的其中一重考量。

  常歲寧未有與白校尉再多說此事,轉而道:「主帥如今在何處救災?讓可信之人速去給他傳話,讓他藏好些,不要被人尋到了。」

  這些戰俘她是絕對不會交給李獻的,但此事她出面最合適,反正她一向囂張蠻橫慣了。

  而肖旻的立場不同,她不想讓他牽扯進來。

  橫豎如今救災之事緊急,水患之時各處消息行蹤傳達不及時,三五日內找不到人也是正常的。

  白校尉會意應下,立刻去安排了。

  姚冉一路沉默著,跟著常歲寧回到帳中。

  常歲寧換了身乾爽的衣袍,將半濕的發散開披在腦後,從屏風後出來時,只見姚冉仍穿著濕衣站在原處未動,神情反覆不定。

  常歲寧在摞著軍務公文的小几後盤腿坐下,才問她:「怎麼了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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