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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56 千里共同風

2024-09-30 13:35:46 作者: 非10
  元祥是崔璟親衛出身,崔璟是有權調動安排的。

  而元祥之所以能跟在崔璟身邊這麼多年,且被重用,憑藉的自然不會是話足夠密。

  拿崔璟的心裡話來說,元祥向來有兩顆腦袋,一顆是回春館腦袋,一顆是戰場腦袋。

  不打仗時狗見了都愛搭不理,但一上戰場,優勢便格外顯眼。

  常歲寧自也看出了這一點,她向來愛才,做夢都想將天下有才之人扒拉到自己碗裡來,面對如此良將助力,說不心動那是假的。

  但出於做人最基本的原則,她還是猶豫了一下:「可此時的江南甚至要比北境更加兇險,你若留下,戰場之上刀槍無眼,我亦無法保證來日可將你毫髮無損地歸還給崔大都督。」

  北狄尚且只是蠢蠢欲動,還有壓制的可能,但徐正業的獠牙利爪已經遍布目所能及之處。

  「正因如此,大都督深知常娘子此時正是用人之際,所以才會讓屬下前來!也就是如今大都督身肩修築邊防重責,實在無法離身了……若不然,定會親自過來相助常娘子和常大將軍的!」

  話至此處,元祥神態愈發堅定:「常娘子放心,戰場之上,生死有命,凡是行軍打仗之人都再清楚不過。如若常娘子不放心,我可寫下一紙生死狀,以表自願之心!」

  常歲寧訝然了一下:「這倒不必。」

  元祥眼睛一亮:「那常娘子是答應讓屬下留下了?」

  常歲寧一笑,也不再推辭,從心點頭:「日後要多勞煩你了。」

  元祥:「這是屬下之幸!」

  一旁的喜兒看著元祥快咧到耳後根的嘴巴,終於恍然——她就說對方這般客氣熱情必有所圖,原來是提早做好了與她共事的準備啊!

  剛拿下名分,元祥便迫不及待同常歲寧討起了差事。

  常歲寧看著他尚且風塵僕僕的模樣,只覺驢子也沒這麼個使法兒。

  於是道:「你們忙亂多日,才至營中,先去歇息吧。這幾日四處在清查李逸餘黨,之後需重新整編大軍,差事不著急安排。」

  元祥便應下,歡歡喜喜地出了營帳。

  路上,恰遇到長吉。

  見得元祥神態,長吉下意識皺眉——這人是撿到錢了?

  元祥也看到了他,立時胸膛挺得更高,就差拿鼻孔看對方了。

  長吉看得火冒三丈,忍不住就刺他一句:「怎麼,急著同常娘子討賞去了?」

  元祥聞言不怒反而「嘿」地一聲笑了:「你怎麼知道常娘子答應讓我留下做事了?」

  「……?」長吉擰眉,而後頓時懊惱。

  糟了,竟不慎中了對方想要炫耀的奸計!

  他不甘示弱,「呵」了一聲,冷笑道:「我道什麼呢,原是賣身為奴了。」

  元祥仍然不氣,嘴巴咧得更大了:「就是賣身為奴怎麼著,你倒想賣,賣得掉麼?」

  說著,臉一別,哼著小曲腳步輕快地離去了。

  「……」長吉留在原地,臉都綠了。

  不多時,他回到了魏叔易營帳中,忍不住說起此事。

  「你是說……常娘子讓元祥留了下來?」魏叔易筆下一頓,抬頭看向長吉。

  「沒錯,那崔元祥得意的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!」

  見長吉忿忿不平,魏叔易回過神,笑了一下:「怎麼,你也想留下來,同他一較高低?」

  隨後,未等長吉答話,他便繼續書寫公文,邊緩聲道:「但常娘子也不是什麼人都收的,你我還是不要自取其辱的好。」

  她能收下元祥,足可見她對崔璟的信任,甚至是接納。

  「?」長吉聞言赫然瞪大眼睛,片刻後,徹底破防。

  所以,他果真不如崔元祥?

  魏叔易雖未抬頭,卻好似也能看到下屬的神態,似漫不經心地寬慰一句:「此事也不能全怪你,誰讓你家郎君亦不如崔令安呢。」

  他口中自我打趣著,筆下一字字,卻緩慢許多。

  同在寫信的元祥就不一樣了,他正奮筆疾書,激動之情全在筆下——他要趕緊將這個喜報告訴大都督!

  元祥的話密程度,不僅在嘴上,書面之上亦有體現。

  他寫至深夜,才將信交給即將趕回北境的手下之人。

  但想了想,又覺得還缺點錦上添花的東西……

  次日,元祥早早去了常歲寧跟前報到。

  常歲寧正在演武場上,教授薺菜娘子和阿澈等人騎射之術,晨光下,馬蹄揚起一陣陣煙塵。

  元祥乖巧等候在一旁,待常歲寧下馬,才趕忙上前,從喜兒手中搶過了牽馬的活兒,笑得一臉殷勤。

  二人說了幾句話,見常歲寧並無事忙,元祥便壓低聲音詢問:「常娘子,能否借一步說話?」

  常歲寧點頭,與他離開了人群,才問:「怎麼了?」

  元祥神情謹慎小心:「是這樣的……屬下此前,替大都督整理一些廢棄的書信時,不慎錯放弄丟了,不知常娘子是否見到過?」

  這個啊。

  常歲寧點頭:「見過。」

  而且一字不漏地全看完了。

  元祥立時掩口,做出驚慌失措之色:「這……」

  常歲寧不以為意,擰開水壺喝水。

  元祥繼續一個人的兵荒馬亂:「……此事皆是屬下辦事失誤,大都督尚不知情!」

  「我知道啊。」常歲寧喝罷水,擦了擦嘴角,看向他:「若不然你豈還有機會站在此處?」

  元祥尷尬地撓了下頭:「都怪屬下粗心……屬下能斗膽請常娘子暫時保守這個秘密嗎?」

  他有此請求,是為了自己的小命著想沒錯,但也是為自家大都督考慮,試想一下,此事倘若戳破,他怕大都督會想不開,沒臉再見常娘子。

  常歲寧點頭:「好說。」

  元祥做出如獲大赦之色:「多謝常娘子!」

  常歲寧將水壺擰上,邊問:「還有其它事嗎?」

  元祥忙搖頭:「不知常娘子可有事交待屬下去辦?」

  「等後日吧,後日有件事需要你親自去辦。」常歲寧道:「這兩日你不妨跟著金副將他們,先熟悉營中事務。」

  元祥點頭應聲「好嘞」,邊甩了甩右手手腕。

  「手怎麼了?」常歲寧留意到,便問:「受傷了?」

  元祥笑著搖頭:「沒有,就是昨夜急著給大都督寫信,一不小心多寫了幾張,累著了……」

  常歲寧默然一瞬,如今玄策軍中寫信,都是論斤稱的嗎?

  但這句話也提醒到了她:「你們的人就要回北境了?」

  「是,今日便要動身了。」

  常歲寧:「能否先等等?也幫我捎一封信。」

  元祥忙點頭。

  常歲寧不想耽擱他們動身的時辰,於是當即便要返回營帳寫信。

  說來,她早該在收到他的雁翎甲時便給他回信的,但當日她即匆匆趕往了壽州,之後一連串的突發狀況之下,便未顧得上此事。

  元祥貼心無比,沖少女背影道:「不著急的,常娘子您慢慢寫!」

  慢慢寫才能多寫一點!

  但常歲寧再如何寫,也註定同崔璟比不來,她落筆便無廢字,先說了自身經歷與江南局勢,又簡單說明自己之後的打算,接著便是與他道謝之言。

  謝了他的好刀,謝了他的好甲,謝了他的好部下,謝了他的好意。

  其實依照二人之間的約定,她此刻該贈對方一顆栗子做謝禮的。

  但冬日軍營中沒有栗子。

  常歲寧想了想,便提筆在信紙上認真畫了一顆栗子。

  畫罷欣賞片刻,兀自點頭,眾所周知,她的畫工一向極佳,這顆栗子叫她畫得栩栩如生。

  並又在下方添一行小字——此栗雖不可食,卻可長久存之。

  嗯,古有畫餅充飢,今有她畫栗道謝……

  乍然說來似很有些敷衍,但崔璟必然知她筆下誠意。

  她可是說過了,每顆栗子都代表她的謝意,他日後若遇難處,示之以栗,她必也會盡力相助的。

  當然,她更希望他沒有用到栗子的那一天。

  此刻,喜兒打起帳簾,端著一盆熱水走了進來。

  這間隙,常歲寧透過帳門,看到了一望無際的晨空。

  她也想到了北境的天空,更高遠,更遼闊,也更孤獨。

  昨日元祥說過的那些話,此刻在她眼前形成了畫面,她似乎看到崔璟挑燈料理公務,策馬行於雪原,立在北境的城樓上,遙望大盛疆土所至之處。

  若非對方那身生來即有的清貴氣質時常會提醒她,她便當真很難想像,這樣一個人,竟是出身清河崔氏的子弟,且是被眼高於頂的崔家視作未來家主人選的存在。

  他本該同大多數崔氏子弟那般,清傲倨高,目下無塵,僅為一族興亡而慮。

  崔氏為天下士族之首,視天下之人為卑賤庶族,藏書自封,壟斷仕途,為己築起一道神台。

  崔璟便是從這高高在上的「神台」上走下來的人。

  戰事無常,生死只在朝夕間,但他十二歲離家從軍,至今已足足十年之久,傷痕累累,功勳無數。

  北境苦寒,乃公認之事,此刻已近年關,其他崔氏子弟可在京中賞雪觀梅,煮酒對弈,唯他獨自奔赴北境,為大盛邊防著慮——且此事是由他屢屢上書之下,好不容易才得來的聖令。

  這樣一個人,算是個怎樣的人呢?

  常歲寧細細認真思索。

  她想到北境聳立的高山,想到冰封的湖面,鵝毛般的大雪,及如血的殘陽。

  此刻這些可名狀的山河之景,皆與一個叫崔璟的人緊密相連,他身在其中,所守護的正是這片山河。

  她覺得,這當是一種赤誠的,冷冽的,瑰麗的,絢爛的,磅礴的,動人的,及脫離俗世意義上的,只存在萬里山河間的無邊浪漫。

  恰巧她兩世為人,心之所往,只在這萬里山河。

  而現如今,她看到這無邊山河之間有一道持劍披甲牽馬,遺世獨立之影,與她心間之鈴遙遙起了共鳴。

  倏忽間,她緩慢輕眨眼,似忽然感應到了無絕曾與她說過的那句話,無絕說,崔璟是她還魂而歸的「機緣者」。

  機緣與共鳴,感應與宿命。

  那冥冥之中一縷牽引之感,她好像突然懂了。

  此刻,常歲寧突然不再好奇崔璟究竟忠於何人,她忽然無比肯定,他所忠於的,必然同她一樣,只在江山黎民而已。

  片刻後,她垂眸,端正提筆,又寫下幾行小詩。

  【是身如聚沫,如燭亦如風。】

  【奔走天地內,苦為萬慮攻。】

  …

  【異鄉各為客,相看如秋鴻。】

  …

  【於道各努力,千里自同風。】

  世間之大,山河遙遙,然行合趨同,則千里相從。

  ……

  墨跡被風乾,信紙摺疊整齊放入信封,拿蠟油封好之後,便踏上了北境之行。

  ……

  李逸謀反伏誅的消息很快便傳遍各州各道。

  一同傳開的,還有「常歲寧」這個橫空出世的名號。

  ……

  有關李逸的一切事宜均已料理妥當,魏叔易很快到了歸京復命之時。

  常歲寧也托他帶了信,且是許多封,有給段真宜的,有給喬家的,也有給姚夏她們的。

  她的事必然也已傳到京城,這些信,也算是親自報個平安,畢竟當初她離京時,打著的還是替兄長尋醫的名號。

  說到這個,魏叔易也提了一句:「……說來,彼時常娘子離京,不是為常郎君尋醫麼?」

  他要回京復命,來日面聖,對此事自然也要有個說法。

  「是尋醫啊。」那少女從容自若:「一路邊走邊打聽,聽聞江南多出名醫,尋著尋著便來了此處,也很正常吧?」

  尋醫和找爹,這二者之間也並不衝突吧?

  魏叔易深以為然地點頭:「正是此理了……既如此,我會如實稟明聖上。」

  常歲寧頷首:「有勞。」

  魏叔易笑著與她抬手:「常娘子保重,魏某先行一步歸京,以候常娘子凱旋。」

  常歲寧也抬手:「路上當心。」

  四目相視,少女眼神坦蕩明淨,魏叔易向她點頭,又道一聲「保重」。

  這一聲,似比方才那聲多了些在他身上難得一見的真摯簡樸之感。

  常歲寧向他一笑:「放心,會的。」

  魏叔易再次點頭,才轉而向常闊等人分別施禮。

  一番告別後,那著欽差官服的青年即上了馬車。

  隊伍駛動,車輪滾滾,青年端坐車內,未曾回望。

  他取出袖中那一封封書信,每張信封之上都有她的筆跡,寫明親啟之人,其上筆勢遒勁舒展,如風骨卓越而自在翱翔的白鶴。

  她有許多種字跡,他大多都見過,和州初識她留下的那些供罪書,之後大雲寺抄寫經文……

  但此時此刻的筆跡,應才是真正的「她」,不再被困縛的她。

  青年如白玉般的手指拂過其上字跡,眼底微微含笑,思索自語:「看來如今……已得真自在了。」

  但,從前的那些「不自在」,究竟是由何而來?

  為何這戰場之上,才是她的「真自在」之所?

  此行他似乎有所得,但所得尚不明。

  或許,他應當問一問母親。

  ……

  因差事圓滿,回京的路比來時更順暢,六七日後,魏叔易一行人即抵達了京師。

  已入年關,京中開始有了年氣兒。但或許因戰事之故,到底不如往年熱鬧。

  不過,各處也仍有熱鬧的聲音,這些炸鍋一般的熱鬧鼎沸之聲,大多與「常歲寧」這個名字有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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