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>古言•宮斗 >長安好 > 111 歲寧不許

111 歲寧不許

2024-09-30 13:35:46 作者: 非10
  發出那哭喊聲的是個男人。

  男人身量不高,約四十歲上下,身穿灰撲扑打著補丁的衣袍,髮髻鬍鬚雜亂,面色蠟黃,懷裡抱著只灰藍色的包袱。

  「我要見常家娘子!」

  他哭得傷心欲絕,就要往登泰樓中闖去。

  然而他還未及近得登泰樓前堂大門,便被兩道人影攔住了去路。

  那二人皆是青年男子,衣著尋常,但此刻攔住男人的動作與眼神皆透著無聲的壓迫之感。

  滿臉眼淚的男人下意識地後退一步,哭聲不覺一滯,而後慌忙跪了下去,連連磕頭求道:「我有要緊事要問常家娘子,今日極不容易才尋到這裡……求求各位貴人老爺發發慈悲讓我進去吧!」

  他那陣哭喊著要見常家娘子的動靜,已經引起了樓外不少人的注意,此時其又跪下相求,衣著寒酸的窮苦百姓跪在華燈高懸、貴人云集的登泰樓外,這頗有衝擊的一幕落在眾人眼中,便將那男人顯得愈發可憐卑微。

  「奇怪,此人為何要尋常家娘子……」

  許多人圍了上來,議論聲一時充斥四周。

  樓外皆是崔璟的人,包括那兩名出手相攔者,此時已經有人快步上樓將此事稟於了崔璟。

  眼見晚間宴席已至下半場,崔璟本欲提早離開回玄策府去,正打算同常闊告辭而去,此時聽得下屬來稟,神色微動,遂走向一旁的常歲寧。

  常歲寧此時正站在一扇仕女圖屏風旁與姚夏等人說話。

  本正有說有笑的女孩子們見得崔璟走近,有人神色一緊,不覺往一旁退了退。

  見崔璟走得更近了,又有兩名小娘子退去了屏風後。

  好似那俊朗不似凡人的青年每走一步,踩著的並非是地磚,而是她們的膽子。

  待崔璟真正在常歲寧面前停下時,已死扛到最後的姚夏也終於默默鬆開了常歲寧的手臂,朝著崔璟福了福身,屏息走開了。

  「崔大都督——」常歲寧轉頭看向樓外方向:「可是有人來了?」

  聽得她這聲並不意外的詢問,崔璟微點頭:「有一名身份不明四十歲余的男子在外哭喊,聲稱有要緊事要當面詢問常家娘子——」

  「既是要緊事,那便有勞崔大都督讓人請他上來吧。」

  聽她語氣很是理應如此,崔璟直言提醒道:「來者不善。」

  常歲寧點頭:「嗯,善者不來。」

  崔璟:「……」

  倒不是讓她接詞的意思。

  常歲寧接著說道:「人多眼雜,若由他在外面吵嚷哭喊,實為不可控,縱就此驅逐,之後也更易滋生不清不楚任人粉飾的流言。」

  若當真有人存心不讓她今日這詩會好好地辦完,她加以驅逐多半正中對方下懷,不如先接下此招,看看對方到底是想唱哪一齣戲。

  崔璟思索間,元祥忍不住小聲提醒道:「常娘子還是小心為妙,對方一人前來,倒不怕他鬧事……只是我方才往下看,只見其面色蠟黃眼底發黑,不是什麼康健之人,萬一來者不善再鬧出什麼人命來,豈不晦氣?」

  晦氣自是好聽的說法,拜師宴上死了人,定有人拿此做文章,從而招來不必要的麻煩。

  常歲寧不以為意地道:「無妨,我就愛看這個熱鬧。」

  元祥:「?!」

  愛看死人的熱鬧?!

  他看向常歲寧的眼神頓時有些發愁——什麼熱鬧都愛看只會害了常家娘子。

  崔璟:「……去吧。」

  元祥壓下複雜的神情,去安排了此事。

  那男人很快便被「請」了上來。

  此前他那番動靜除了招來了樓外之人的注意,也吸引了樓上那些在圍欄邊吹風的來客,已經好奇地議論起來。

  此時男人上樓,更是立即招來了諸多目光。

  縱今日來客也不乏許多出身平庸乃至貧寒的文人,但再如何貧寒,衣衫縱舊到打補丁卻也是乾淨整潔的。

  但這個男人不同,他看起來不但貧苦,更狼藉不修邊幅,鬚髮儀容凌亂,腳上的草鞋也破爛髒污不堪。

  這樣的人出現在這樣的地方,實在格格不入到令人無法忽視。

  其出現之處,即有人自行退避來開。

  那些留意到了他的來客,因心中不解,一時便都停下了說話聲。

  男人顯然也不適應這種場合,一時更顯焦急不安,雙手緊緊抱著那隻包袱,急聲問:「常娘子呢?常娘子人呢?你們不是說帶我見常娘子嗎?」

  「我就是你要找的常娘子。」常歲寧走了過來,在離他三五步處停下,面色平靜地看著他:「你不認得我,為何要尋我?」

  男人未答話先「撲通」一聲朝她跪了下去。

  他聲音驚惶又懇求:「還請常娘子和貴府高抬貴手,告知了我那侄兒的下落吧!」

  「你侄兒是何人?」常歲安已走了過來,皺眉問道:「因何會問到我妹妹面前來?」

  「我侄兒是有功名在身的!」男人哭著道:「他是個秀才,姓周名頂!與常娘子是相熟的!」

  「周頂?!」常歲安大為皺眉,剛要說話,便被上前一步的常歲寧先開口打斷了——

  「你是說,你侄兒是周頂,你來與我詢問他的下落?」

  男人顫顫點頭:「是,正是……」

  此時已有不少人圍了過來,包括魏叔易及段氏母女。

  「……這什麼周頂是誰呀?」魏妙青皺眉小聲問:「是個秀才?那阿兄聽過嗎?」

  魏叔易微眯著眼睛看著那男人,微搖頭,沒說話。

  段氏則給了女兒一記制止的眼神——此事目前看來蹊蹺,不給對方任何反應,才不會給歲寧添麻煩。

  魏妙青似有所感,輕輕點頭,也不再說話,只是正色看著。

  此時,常闊聽得動靜也大步走了過來。

  四下嘈雜間,崔璟抬手將其無聲攔下。

  常闊不解地看向面前青年。

  崔璟:「將軍稍安勿躁,且先聽一聽。」

  這是常歲寧交待他的——先不必讓常大將軍摻和進來。

  常將軍自然並非只會壞事的粗人,但今日到底飲多了酒,關心則亂之下言辭難免會有不周到之處,諸多文人在場,眾目睽睽之下一言一行都會被無限放大,加之外在形象太具有壓迫性,很容易給人以仗勢欺人之感。

  若遇到那膽子小的,真將人當場嚇死了去,也是說不清。

  總之,常將軍這把牛刀,不適用於當下這般場合。

  她的思慮是有道理的。

  得了崔璟此言,常闊便皺著眉先耐著性子往下聽。

  常歲寧好奇地問那男人:「那你為何會認為,我會知曉周頂的下落?」

  男人抬起頭看向她,神情似有些難以啟齒,但最終還是下定決心般道:「……我那侄兒與常娘子你私下往來兩情相悅已久……恰他失蹤時,正是常大將軍打了勝仗歸京後那幾日!」

  四周頓響起意外吃驚之音。

  私下往來,兩情相悅?!

  魏妙青雖未出聲,卻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。

  讓常歲寧與之兩情相悅的男子……得長什麼模樣?!

  她眼瞧著常歲寧看她家兄長都不怎么正眼相待的,難道那人比她兄長還好看?

  她這廂想法還算純粹,然而更多的人卻已從那「私下往來已久」等字眼中設想出了良多,雖不敢明言,但看向常歲寧的眼神不免變了。

  打個人至多只是膽大妄為,說破了天也只是落個蠻橫的名聲而已……

  可眼下此事身為女子一旦沾上就是事關一生名節的污點!

  一時間許多人,包括崔璟與魏叔易,皆看向了那忽然被這一句話推向漩渦中心的少女。

  她很平靜,甚至平靜到沒有立刻去解釋或是辯解那可以毀去她的關鍵之言——

  且她用詞毫不避諱:「所以,你的意思是我阿爹回京之後,知曉了我與他私相授受之事,故對他做了什麼嗎?」

  對上那雙沉靜如水的瞳孔,男人心底暗覺這小娘子的反應與想像中不同,面上卻只有畏懼之色:「我……我只是想知道我那侄兒的下落,絕不敢有問罪常大將軍之心……」

  說著,嘴唇翕動片刻,像是再難支撐四周的威壓一般,再次把頭磕了下去,哭道:「我家中兄嫂只這麼一個兒子,自我那侄兒失蹤後這兩月余,兄嫂先後都病倒了!我實在是沒了法子,這才斗膽尋來此處……」

  而後又將話面向圍觀者,像是逼不得已尋求公道那般:「我們周家無權無勢,輩輩都是耕田的,興許是我那侄兒讀了幾本書,考了個秀才功名,便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,這才斗膽與常家女郎來往上了……若能尋到我侄兒,兄嫂定會嚴加管教,此後再不叫他敢有那妄想了!」

  他眼淚鼻涕流作一團,看起來無知愚昧,而又因這份無知而愈顯悽慘可憐。

  有人小聲感嘆道:「真是傻啊,他當眾說出了這些,毀了常家娘子名聲,怎還有善了的可能呢?」

  「沒聽說麼,已找了兩月余了,興許也是真沒法子了,一看便是沒讀過書的,尋人心切便只能想出如此下策……」

  「總不能真是常大將軍……」棒打鴛鴦吧?

  且人失蹤了兩月余……還能找得回來嗎?

  「事態尚未明朗,爾等身為讀書人豈能妄加揣測?」喬祭酒難得正色呵斥誰人。

  那幾名讀書人紛紛施禮,慚愧地低下頭去。

  喬祭酒與夫人王氏都走上前去。

  路過常闊身側時喬祭酒腳下一頓,壓低聲音急道:「人家都指名道姓跟你要人了,你怎站著不動跟看熱鬧似得!」

  早已惱紅了臉的常闊瞥他一眼,而後看向自己的手臂。

  喬祭酒看過去,只見他那隻小臂正被崔璟抓著。

  常闊力所能及壓低聲音:「歲寧不許!」

  「這是為何,寧寧她……」喬祭酒面色反覆間,同那位崔大都督對視了一眼後,便也自覺地與常闊一同暫時留在了這裡。

  喜兒的拳頭已經捏得比女媧補天用的石頭還硬。

  偏那男人的哭聲還在繼續:「是我們管教不嚴,有錯在先……不敢求得貴府諒解……但想必他如今也該長了記性了,只求貴府能高抬貴手,將我那侄兒的下落告知!待將人領回家去,我們定會嚴加約束的!」

  常歲寧覺得聽得差不多了。

  對方這些話乍一聽粗淺,但正因足夠粗淺直白,而得以在最短的時間裡引起最大的轟動。

  但再往下聽,便不難發現,他顛來倒去就是那些話。

  倒像是有人教過他,於是他便背書一般說出來,是有某種章程在的,他不敢打亂這章程。

  她若再這麼不說話不接招,對方遲遲沒法子往下演,倒也挺為難他的。

  常歲寧這才開口:「我聽了半天都沒聽明白,你先污我名聲,再口口聲聲問我們要人,且是一個死了的人,倒不知究竟是何意?」

  四下霎時一靜。

  男人面色倏地僵住:「死……死了?」

  死了!

  真死了?!

  他面上驚懼不定:「你們……你們竟然當真敢謀人性命……」

  常歲寧疑惑地皺了下眉:「你竟不知道自己的侄兒是如何死的嗎?」

  「我……」男人張了張嘴,面色頓時煞白:「你們……」

  常歲寧瞭然。

  看來他的確不知情——

  如此便能解釋他何來的底氣膽量來鬧了。

  四周眾人面面相覷。

  常家娘子這是何意?

  直接當眾承認家中謀害那秀才性命嗎?

  四下驚惑間,只見那少女面向了眾人,道:「諸位不要誤會,此人的侄兒周頂的確死了,但並非是為我家中所害,我阿爹為人良善,也斷做不出此等罔顧律法之事。」

  她說著,視線定在了一人身上:「至於此中內情,我想或由姚廷尉出面說明更為妥當。」

  姚廷尉?

  眾人下意識地看向姚翼。

  這和姚寺卿又有什麼關係?

  早就聽不下去的姚翼看似思忖權衡了一瞬,而後點頭,走到了常歲寧身邊。

  在幾位婦人的陪同下站在不遠處靜靜看著的解夫人,微微皺了下眉。

  有些事她了解不深,但這場面與她想像中很不一樣,面對於女子而言大過天的名節,竟沒有混亂,甚至沒有爭執,常家每個人都出奇的冷靜且有秩序……

  但這並不要緊。

  在證據面前,再多的冷靜都會被擊碎的。

  有一瞬間,她的視線靜靜落在了男人身前抱著的那隻包袱上。
關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