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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4 養宜千日,用宜一時

2024-09-30 13:35:46 作者: 非10
  「你藉此所謂遊春圖上所繪仕女游湖,無非是想提醒我你母親之死……」崔洐幾近一字一頓道:「你存心想讓我在壽宴當日也不得安寧是嗎!」

  崔璟聞言神情有著短暫的凝滯。

  他垂眸看著那被丟在地上半展開的畫幅之上的仕女行舟之象——

  是了。

  他的母親,便是死在了這樣的春日裡。

  那一日,已病了很久的母親突然出了屋子,髮髻整潔,玉釵溫潤,湖藍色的衣裙也格外新亮。

  母親微笑著撫了撫他的頭頂,說她想去游湖,問他要不要一同去。

  那時他不過四歲余,歡喜地點頭。

  母親剛拉起他的手,父親冷肅的聲音從身後傳來,呵斥他竟只知玩鬧,不思進取,先生已在書房等著,讓他立刻過去。

  晨光下,他只能鬆開了母親的手。

  他甚至沒來得及細看母親那時的表情。

  那一日,母親還是去游湖了。

  也正是那日,待他向先生端端正正地施禮罷,從書房出來時,已再沒了阿娘。

  後來他聽說,待船行靠岸時,母親已閉上了眼睛。

  那日春光明媚,湖上的風光應當很好,風應當也是和暖的。

  可母親那時獨自一人靠在船上,會難過,會害怕嗎?

  若他那日不曾去書房聽先生講課,若他不曾鬆開母親的手,若他可以陪在母親身邊,她的難過與害怕會不會少一些?

  自嫁入崔家後,母親好像便不曾開心過。

  所以,於生命消散的最後時刻,她選擇走出了崔家大門,於湖光山水中離開了這人世。

  「我便知道,你自幼聽多了你母親身邊那些舊人的誹語,一心認定是我害死了她!你因此一直耿耿於懷!」

  父親的聲音讓崔璟從那些支離破碎的記憶中拉回了神思。

  「可我不曾對不住她分毫……是她性情固執不知變通,才害得自己鬱結患病!」

  縱是時隔多年提起舊事,崔洐仍舊無法平靜:「她在世時,我連妾室都不曾有,而你自出生不久,我與闔族上下皆將你視作崔氏日後家主看待栽培……我待你們母子,從無半分虧欠,可你們又是如何回報於我的?她在時以滿身尖銳示我,她走後你亦對我心存怨懟,事事與我作對,與我全無尊重不提,今日更是連一場壽宴也不願讓我好過——」

  聽著他的話音終於落下,崔璟方道:「母親去世時,我年歲尚幼,記憶遠不比父親來得這般深刻。此畫是我命手下之人尋得,並不曾留神細觀。」

  崔洐冷笑道:「你的意思竟是我曲解於你了?」

  崔璟抬眼,看向他:「今日此畫,若是他人所贈,父親還會這般想嗎?」

  「自然不會!」崔洐滿眼諷刺:「可你不是他人,他人待我亦不會懷此算計心思!」

  「故而,此畫無過,畫中繪有仕女游湖無過,以此畫為壽禮獻予父親亦無過——」崔璟聲音聽來依舊平靜:「過錯之處,皆在我一人而已。」

  崔洐盛滿了怒氣的眉眼微顫:「你看似不喜言語,實則能言善辯,深知如何會己脫罪,以巧言反誅他人之心!今日本為我壽辰,你便是這般為父賀壽的嗎?」

  「父親待我存問罪之心,便覺我字字都在為己脫罪。」崔璟再次看向腳下的畫幅:「我不曾拿父親做仇敵,自不會亦不屑費此心思行暗諷之舉。只因父親見我如仇敵,所見便皆為我居心叵測,無非如此而已。」

  崔洐倏地抓緊了袖中十指:「你……」

  崔璟已然抬手行禮,神態再無一絲起伏:「今日攪了父親壽辰雅興,是崔璟不孝,崔璟先行告退,事後願隨時恭候家法處置。」

  看著那退了下去的青年身影,崔洐氣得嘴唇一陣顫動:「逆子!」

  「我當初就不該娶鄭氏過門……生下你這討債的孽障來!」

  崔璟轉身,出了書房。

  門被崔璟推開,書房外的崔琅嚇了一跳,趕忙退開,支支吾吾賠笑道:「長兄……我……我也是剛來。」

  崔璟並未多言,抬腳離開了此處。

  看著那道背影,崔琅欲言又止,到底沒敢將人喊住。

  耳邊迴響著方才聽到的對話,崔琅打從心底為長兄感到氣憤委屈,忍無可忍地走進書房內:「父親,兒子今日當真是要說您兩句了!」

  書案後,扶著書案邊沿站在那裡的崔洐抬眼,面色沉沉,眼底是滔天怒氣。

  崔琅打了個寒噤,話到嘴邊轉了個彎兒,正色道:「這俗話說……氣大傷身,父親早些歇息,兒子告辭。」

  彎著身子後退兩步,瞧見了那幅畫,不禁小聲道:「這畫……父親不要了是吧?」

  崔洐:「讓人拿下去丟了燒了!」

  「別呀……這多糟蹋銀子啊。」崔琅趕忙撿起,抱在懷中:「父親既不想要,那便給兒子吧。」

  崔洐怒氣更甚,指向門外:「……你給我滾出去!」

  「好嘞。」崔琅抱著畫趕忙滾了出去。

  看著抱畫而出的崔琅,小廝迎了上去。

  崔琅嘆道:「這可是展子虔的遊春圖,千金難求……」

  聽著身後書房中隱傳來的瓷器碎裂聲,小廝小聲道:「郎君,這非但是千金難求,更是富貴險中求啊。」

  郎主與大郎君兩敗俱傷,只有郎君一人受益的世界就此達成了。

  崔琅吹了吹畫幅上沾著的灰塵,小心地將畫捲起,嘆息道:「然而比這幅畫更貴重的,是長兄的心意……」

  父親真正糟蹋的,也正是這份心意。

  想到方才青年離去時看起來過於平靜的背影,崔琅只覺經此一事,父親再想糟蹋長兄的心意,怕都沒機會了。

  「父親怕不是什麼作精轉世吧。」崔琅小聲道:「等著瞧吧,日後且有他後悔的。」

  最後哼聲道:「下回再想讓我誆長兄回家挨罵,我可不幹了。」

  ……

  月涼如水。

  崔璟一行人,在玄策府外下馬。

  「大都督怎麼回來了,不是說今晚崔家辦壽宴嗎?」待崔璟走遠些,有士兵小聲問元祥。

  今日是大都督父親的壽辰,按說都督應當歇在家中才是。

  元祥嘆氣:「還用問嗎?」

  明擺著就是崔家又不做人了唄。

  元祥不多說,只吩咐士兵去備酒。

  月色傾灑在玄策府正廳的屋頂瓦片上,如同覆著一層銀霜。

  青年坐於屋頂上方,手邊是一隻白瓷酒罈。

  時有微風過,靜拂過青年輪廓分明的臉龐。

  此時,忽有一道黑影自青年身後襲來,帶著勁風——

  崔璟穩坐未動,只向一側偏身,躲過了身後之人的偷襲。

  下一刻,那人從後面捂住了他的眼睛,故意鼓著臉頰瓮聲瓮氣地道:「快猜猜我是誰!」

  崔璟:「猜不出。」

  「哈哈是我!」對方鬆開手。

  崔璟轉頭看過去:「原來是前輩。」

  阿點笑容得意,在他身邊坐下。

  崔璟喝了口酒,隨口問:「前輩怎麼回來了?」

  「我來取東西的!待會兒睡一晚,明日再回去!」

  聽他已將去常家當作了「回去」,此行怕是要將「家當」都搬過去,崔璟微微笑了笑:「看來前輩這段時日在常府住得很開心。」

  「因為是有小阿鯉啊!」

  崔璟點了頭:「看出來了。」

  「你放心,我如今在外頭也不闖禍了。」阿點說著,又忽然有些得意,像是得了靠山那般:「不過小阿鯉說了,若我再闖禍,再有人欺負我,自有她來替我擔著的!」

  崔璟又喝了口酒:「好大的口氣。」

  從揚言要拿起斬岫開始,她的口氣一直都不小。

  阿點揚起下頜,有些小小的驕傲:「但小阿鯉說到做到,她答應過我的事都不曾食言呢。」

  隨後又道:「就像殿下一樣。」

  他說話間,雙手捧著臉頰看向那輪明月,神態認真純澈如孩童。

  崔璟聞言,將湊到唇邊的酒壺暫時放下,隨阿點一同仰頭看向那輪明月,緩聲問:「殿下她……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?」

  阿點眨眨眼:「你不是見過的嗎?」

  崔璟道:「但只一面而已。」

  但,只,而已——

  短短一句話,似有很多缺憾。

  阿點也很遺憾:「那真是可惜啊,你如果多見殿下幾面,一定會像我們一樣喜歡上殿下的!」

  崔璟無聲笑了一下。

  卻也無需多見幾面才會喜歡上——

  但若說喜歡,倒過於淺薄了。

  阿點語氣天真無邪:「月亮什麼樣,太陽什麼樣,山川什麼樣,花兒什麼樣,殿下就是什麼樣,小璟,我這樣說你能明白吧?」

  崔璟含笑點了點頭:「前輩說的很是易懂。」

  「殿下以前也喜歡一個人坐在這兒喝酒,殿下至多只准我陪著,你知道為什麼嗎?」

  崔璟搖頭。

  「因為我剝栗子很厲害!」阿點說著,就摸出了幾顆栗子來:「殿下喝酒,我就給他剝栗子。」

  說起往事,阿點笑得很開心:「栗子殼掉下去,常叔他們就在下頭掃!」

  崔璟看向他手心裡的栗子,片刻後,拿起了一顆,於月色下靜靜端詳。

  「殿下喝酒時喜歡吃栗子嗎——」

  阿點正色道:「殿下不喝酒時也喜歡吃栗子,殿下說他每年都要吃掉一座山的栗子!」

  崔璟聞言笑了道:「殿下的口氣竟也很大。」

  「也」字出口,崔璟走神了一瞬。

  阿點又道:「殿下說他最喜歡的就是吃栗子,最討厭的就是剝栗子!」

  崔璟回過神,又笑了笑。

  或是飲多了酒,或是所聽皆是殿下之事,他今晚坐在這裡,似乎一直在笑著。

  「其實殿下也食言了一次……」孩童的難過有時很突然,阿點將雙臂疊在身前,將頭擱在上面,失落地道:「殿下最後一次走的時候,讓我乖乖在玄策府等他回來,可殿下沒再回來了。」

  崔璟側首,遙遙看向大雲寺的方向。

  「或許可以再等一等,殿下未必食言。」

  酒意上涌,他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安撫孩童,還是在表達自己那份不切實際的大膽妄想。

  他很清楚,物轉星移之下,世間萬物註定只會向前,不會停留更不會倒退重來——

  但他卻總覺得,那樣的一個人,是應該回來的。

  一陣風吹來,將這如同痴人夢囈般的幻想連同酒氣一併吹散去。

  ……

  入了四月,京師愈發暖和了,女郎們的披風遂收進了箱底,身上只剩了輕軟的春衫襦裙,各府的花宴詩會也辦得愈發熱鬧了,一張張花帖便如春蝶飛到各家娘子郎君手中。

  這一日,常歲寧從演武場回來後沐浴罷,阿稚便捧著兩張請柬走了進來,送到坐在梳妝檯前的常歲寧手邊。

  常歲寧隨手拿起一張,展開來看。

  正替她梳發的喜兒瞧見了,不由一驚:「應國公府……這是明家的帖子?」

  與其說是明家,不如說是仇家。

  與其說是請柬,更像是檄文!

  見常歲寧將帖子合上,喜兒忙問:「女郎要去嗎?」

  若是要去,她這幾天須得抓緊加練一下!

  常歲寧漫不經心道:「我才不去。」

  不管這請柬是於京中貴女間廣發,只是順帶捎上了她,還是另有用意,但她打了應國公世子明謹乃是事實,且明謹禁足至今未解,她若去了,豈不給明家上下也給自己添堵嗎?

  她倒不介意與人添堵,但她不添沒好處的堵。

  且進了明家,多少有點狼入虎穴,這種沒勝算的堵也不宜去添。

  說話間,她已打開了另一張請柬。

  「這個好。」常歲寧點頭道:「便去鄭國公府。」

  這是段真宜給她的帖子,邀她去府上吃茶。

  她固然不習慣在好友跟前當小輩,但此時她真的很需要段真宜幫忙。

  想當初她為了收買段真宜替她好好保守秘密,好吃的好喝的可是沒少餵。

  正所謂養宜千日,用宜一時,正是如此了。

  次日,常歲寧即持請柬,登了鄭國公府的門。

  段氏很是歡喜。

  但她瞧著,常小娘子卻不是很歡喜。

  閒談間,常小娘子提到了自己近日總是會夢到崇月長公主殿下,言語間很是莫名傷懷——

  「……阿爹他們都說,我幼時是被先太子殿下救回來的,可不知為何,夢裡救我的人,竟成了長公主殿下。」

  段氏聽得訝然。

  這孩子……怎還一夢道破天機了呢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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